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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动作利落地勒马,坠镫,飞身下马,将恰好跑到身前的玉人一把搂住,紧紧地用力抱着她。
“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莫哭了。”李素柔声安慰道。
东阳将头埋在他怀里泣不成声,点头又摇头,不知想表达什么。
“别哭了,那么多禁卫都看着你呢,公主威严全丢光了。”李素笑道。
东阳不愿抬头,在他怀里瓮声瓮气道:“管他什么威严,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我就更不在乎了,走,进房,咱们温存一下,来个小别胜新婚”李素抱着她便往道观里走。
东阳终于怕了,急忙挣扎起来:“快放我下来!活不成了!”
李素抱着她原地转了几个圈才哈哈笑着将她放下。
东阳泪痕未干,喘息未定,眼眶仍是红的,抬头痴痴地看着他,道:“你清减了不少,征战的日子很苦吧?”
李素苦笑道:“怎么女人见到我都问这句话?我真不苦,每天酒肉管饱,连侍候我的人都是公主级别的,没上过战场,也没挨过冷箭,只当是在高句丽游历了一番”
东阳幽幽道:“你总能把假话说得跟真话一样,父皇发起东征,从渡过辽河之后,战事便一直没有顺利过,尤其是在安市城下,咱们吃了很大的亏,战况我都从军报上看到了,你很不容易,父皇听不进你的谏言,你在大营中只能压抑着自己的性子,拼尽全力维护王师的周全,李素,你受的苦和委屈,我都知道”
李素揉了揉她的脸,道:“你独自一人在道观里,我不能时时陪在你身旁,这些年真正受委屈的人是你。”
东阳展颜笑道:“重逢应是喜事,我们不该悲伤。昨日白天我便遣人打探过你的行踪,知道你夜里回来,当时很想去你家见你,可我知道你和夫人有许多话要说,昨夜我便忍住了”
“所以你今日一早便等在这里?你知道我会来?”
东阳嗯了一声,笑道:“你一定会来的,而你确实来了。”
擦了擦莫名发红的眼眶,东阳道:“我知你现在要去长安觐见父皇,不耽误你了,快去快回,我在道观等你。”
李素点点头,又用力抱了她一下。
刚准备转身,李素不经意看到东阳嘴唇微动,欲言又止,李素看着她,调笑道:“是不是改变了主意,咱们先进门温存一下再说?”
东阳羞红了脸,狠狠拧了他一下,道:“你快走,莫来招我。”
说完东阳转身跑进了道观。
第九百三十九章 英雄迟暮()
离开太平村,众人策马飞驰。
景色在李素眼中飞速倒退,和煦的春风拂过脸庞,柔柔痒痒的,很舒服。
微风一吹,李素的脑子忽然清醒起来,想到刚才东阳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由生出了疑惑。
她是不是有事对自己说?
刚才见面太匆忙了,李素暗暗记住,等面君过后,再好好问问她。
一个多时辰后,李素领着部曲们进了长安城,进了城后,李素老实地下马,部曲们为他牵着马,李素则负手在前面慢慢走着。
虽说李世民早已允许他长安城骑马的殊荣,李素却很少在城里骑过马。皇帝允许不代表自己可以肆无忌惮,人家那是客气,自己不能当成福气,为人臣子该有的谦逊与谨慎还是要时刻记在心里的,古往今来那么多臣子被皇帝莫名其妙弄死,大抵便是臣子真没把自己当外人,皇帝允许什么他就干什么,大大咧咧百无禁忌,总以为自己是皇帝捧在手心里的宝,这种人的结局很少有寿终正寝的。
牵马穿过长安城的各坊,直入朱雀大街,顺着朱雀大街一直往前,李素很快到了太极宫门前。
朝门口的羽林禁卫递上腰牌,禁卫仔细查验过后,便派人入宫通禀,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宫门打开,门缝里闪出一位年轻的宦官,笑着朝李素行礼,然后领着李素入内。
跟着宦官走进宫,直到甘露殿门口,宦官示意李素在殿外等候,没过多久,宦官传话,陛下宣李素进殿。
李素在殿外廊下脱了鞋,只着足衣悄然入殿。
走入殿中,李素明显察觉到一股浓浓的颓丧气息,只觉得殿内很压抑,就连阳光洒进来都带着一股子消极的味道。
抬头看了一眼,李世民正半坐半躺在殿首的软榻上,仔细看了看李世民的模样,李素不由大吃一惊。
李世民的头发竟然白了一半,神情憔悴,气色灰败,额头上缠着一块白巾,双目呆滞无神,就连李素进殿他也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仿佛连抬眼皮这个动作都觉得费力。
“臣,泾阳县公李素,拜见陛下。”李素朝李世民躬身行礼。
李世民嗯了一声,嘴唇张合间,轻声说了一句话,李素此刻离他一丈多远,李世民语声太轻细,李素没听清。
“呃,陛下刚说了什么?恕臣耳力不好,没听清楚。”李素尴尬地道。
李世民叹了口气,声音高了许多,这次李素听清了。
“朕刚才说,要你走近一些,朕说话费力。”
一句话说完,李世民已有些喘息了,同时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李素暗暗叹息,听李世民说话,中气不足的样子,似乎已非常虚弱了,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精神矍铄的天可汗陛下,此时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英雄迟暮,君王意气已尽。
东征一战的结局,几乎打垮了这位向来不肯服输的皇帝,一生的荣耀和威名,在这一场征战中消耗殆尽。
李素朝李世民走过去,走到离他两步距离时才停下脚步。
离得近了,李素才发现李世民苍老了许多,脸上甚至出现了零零星星的黑色老人斑,呼吸也有点急促,听着呼哧呼哧的喘气声,给人一种随时一口气喘不上来立马驾崩的感觉。
“陛下,您保重龙体。”李素神情伤感地道。
无论他对李世民多么的不喜欢,不可否认的是,李世民终归是一位好皇帝,这位皇帝当父亲很失败,当上司很失败,当兄弟很失败,当别人的儿子很失败,可是,皇帝这个角色他无疑是成功的,大唐正因为有了他,才会如此精彩,如此激昂,煌煌盛世有了他的带领,这个充满了神奇与浪漫的国度才会焕发蓬勃的生机,壮阔时如同进军的战鼓,深沉时如同浅斟低唱的诗句。
盛世仍在,英雄已老。
李世民看着李素,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昨日李绩进宫,与朕详细说过你们断后狙敌的经过,朕很欣慰,你和李绩的战果给朕挽回了天大的颜面,此次东征本是败局,因为你们舅甥二人的谋划,败局生生扭转成了平局,听说攻打高句丽都城的主意还是你出的?果然不愧是大唐英杰,不枉朕这些年饶你一次又一次闯出来的祸,你很不错。”
李素急忙道:“臣只是奉旨而为,并无寸功,陛下运筹帷幄,遥胜于千里之外,臣等攻破敌国都城皆是陛下谋略授意,臣不敢居功。”
李世民神情平淡地道:“呵呵,昨日李绩进宫见朕,也是同样的说辞,你舅甥二人难道早已商量好了?铁了心要把这桩功劳推给朕?”
“陛下,臣不是推功劳,陛下命臣等断后狙敌之前面授机宜,就是这般吩咐臣的,臣只是奉陛下之命而行罢了,不敢居半分功。”
李世民忽然冷笑:“你们推得倒是干净,朕却没那么厚的脸皮接住,功劳是谁的就是谁的,朕若连臣子的功劳都抢去的话,这个皇帝当得岂不悲哀?朕从起兵反隋到如今,何时做过抢功之事?李素,你以为朕的脸皮和你一样厚么?”
李素脑中飞快转动,嘴上却道:“不敢,臣的脸皮其实和陛下一样薄,可谓吹弹可破,世人对臣的误解甚深也”
“闭嘴!”李世民狠狠瞪了他一眼,气息又有些乱了,这次显然是被李素气的。
急促地喘息了片刻,李世民缓缓道:“是非功过,后人评说。事实上,朕发起的东征根本不必等后人评说,朕自己就能做个评断。”
顿了顿,李世民神情颓丧道:“东征之败,皆朕之过错也!”
李素愣了一下,抬头迅速扫了他一眼,然后垂下头没吱声。
“此战发起的时机不对,国库贫瘠,粮草不足,军械紧凑,士气不稳,决策错误等等,这些都是东征之战里埋下的隐患,靺鞨六部烧毁我军粮草是致败的主因之一,但不是全部,我军久攻安市城而不下,损兵折将士气低落,被敌人骤然偷袭,所有的隐患全部爆发出来,这才是东征之败的真正原因。总之,朕在这场战争里犯过的错太多了,事后朕回想自省才发觉,东征之战从开始便错了,若能再等上三五年,或许结局会不一样。”
李素垂头仍没说话,关于这一战,死的人太多,错的人太多,战后思考的人也太多,大战结束以后,仿佛人人都成了诸葛亮,当初这样做不对,那样做才对,当初打这里就好了,打那里不对
好话歹话都让你们说完了,李素还能说什么?
神情失落地注视着殿外的阳光,阳光有些刺眼,李世民眯了眯眼睛,悠悠叹道:“子正,你说说,朕有生之年能征服高句丽么?”
李素垂头道:“陛下,高句丽已由国主高藏掌权,高藏与泉盖苏文不一样,至少二人对大唐的态度不一样。”
李世民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你的意思是,让朕暂息东征之心?”
“是,臣以为,近十年内,不应再东征了,请陛下给大唐百姓们一个喘息的机会吧。”
李世民眯起了眼睛:“这是你的想法?”
李素抬头直视这他的眼睛,回答得很坚定:“是,臣以为,大唐十年内不宜再发动任何大规模的战争了,再打下去,好好的盛世基础会被消磨殆尽,百姓们将重新回到贫困之中,臣建议陛下将大唐国政的重心从征伐转化到民生,请陛下的目光从异国的版图转移到治下子民的衣食上,恳荒,扶农,兴商,开渠,修堤,减赋,推行改良新稻种,这些才是迫在眉睫必须要做的事,战争已结束,百姓和将士们都该喘口气了。”
李世民盯着李素的脸,许久,缓缓地道:“子正斯言,实为谋国治世之论,不知不觉,子正也渐渐像个合格的臣子了,朕很欣慰”
并没有正面回应李素的话,李世民忽然说起了另一件事:“高藏夺权,王宫前斩泉盖苏文,其所为应与子正脱不了关系吧?”
李素笑了:“有关系,但关系并不大,臣确实给了他一些建议,甚至还临时给他五百颗震天雷,可惜高藏有他自己的主意,并未全按臣说的去做,当然,最后的结果成功了,过程如何并不重要了。”
“站在大唐的立场,你认为高藏当权比泉盖苏文更好,更符合大唐的利益?”
李素老老实实道:“臣不敢保证,但臣以为,高句丽谁当权并不重要,无论是泉盖苏文或是高藏,他们内心里对大唐都存着敌意的,臣需要做的是让高句丽国中生乱,乱成一锅粥,兵变夺权什么的,谁输谁赢臣不在乎,臣在乎的是让他们自乱后腾不出空来与大唐作对,只能强行压下敌意,老老实实对大唐俯首称臣。”
李世民笑了:“既然心存敌意,他们迟早会再次撕去恭顺的外衣,那时大唐该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