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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她是想跟我解释为什么又跑了回来,却没想她把我拉到一边是问我该如何保持她脸上的人皮新鲜白嫩。我看向陈素颜,她和穆向才站在街上,两人竟搭上了言语,看样子虽然有礼淡漠,却聊的极好。所以我摇头晃脑的对镯雀说:“这个嘛……你听我慢慢道来。”
我确实说的极慢,本来一句话可以说完的事情,被我变成了长篇大论:“……对了,还有那个泉温莲你也要仔细,它呀,也是开在夏天的,至于它为什么开在夏天呢,因为莲花都是开在夏天嘛,它的采集也很重要,步骤得一步一步来,你去买的时候最好试探下他们是不是按照这个步骤来的,不是的话就别买。你得仔细了,这人皮面具极为脆弱,稍有不慎就会毁掉,我看你这人皮当初剥皮时一定没有用落英花汁洗手,真是遗憾呀。对了,刚才说到哪儿了?哦,那个采莲的步骤呀,你仔细听着,我给你讲上三遍,你最好背会……”
中间穆向才来催促多次,被心怀鬼胎的镯雀给慌忙推走,她当真十分在意,所以把我的废话也全记了过去。我心中觉得有些歉意,毕竟她于我有救命之恩,且待我极好,但我就是想让陈素颜多陪穆向才说上几句,哪怕他们再无可能,说上几句也是好的。
我终于把能扯的都扯光了,镯雀细细回想了一遍,冲我一笑:“初九,谢谢你,没想到你如此耐心,与我说的这般详细,虚耗你光阴了,有空请你喝茶。”
我的犯罪感更重了,忙寒暄了几句要走,她将我拉住,这才跟我解释她为何回来,顺带跟我提起穆向才要为她操办婚礼,她再也不是曲婧儿的替身,而将是他明媒正娶的穆夫人,她说这话时十分幸福,我都被她感染了。
我想起了陈素颜连拖带拽的把我弄这西城来的目的,我说:“他知道你是妖怪还待你如此,确实是个难遇的良人,但我有一个顾虑,不知道当说不说?”
她笑:“你说呀。”
我肃容:“我与我师父云游时,曾遇上一对人妖相恋的情侣,女方为妖,男方为人,男方觉着人肉凡体不过短短几十载,而妖却有数百年的寿命,他为与那妖长相厮守,便去偷偷学些旁门左道,最后出了岔子,变为了半妖。”她的容色变得复杂哀伤,可能联想到了自己,我轻声说,“镯雀,穆向才待你情谊深厚,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但是,你可愿意他为你成妖?”
她摇头:“妖皆是些成精的畜生和百草,他怎可与我们为伍?”
“这只是我的顾虑,他未必会那么做,但你留点心总是好的。”
“嗯,谢谢你初九,你心思真细。”
心思细的可不是我,就算我心真有那么细,我也不会去管穆向才的死活,我只是觉着陈素颜太可怜罢了。
回去的路上,我拉着陈素颜买了六串糖葫芦送我,见她心情不错,我问:“怎么?那么长的时间,你们聊出火花了没?”
“哪有什么火花可言?都是些虚词假礼。”
“虚词能虚上那么久?我才不信。”
她顿了顿,说:“也就是些音律词赋,再聊上几首名家传世之作,别无其他。”
我们沿着长街随意逛着,到了一家墨坊门前时,我恍然惊醒我的慎澜万相谱至今还未完工,生宣纸也快用完了,我便进了墨坊准备买一叠回去。
我在一堆产地各不相同的生宣前挑捡了半天,想的肯定是买材质好的,但这个月的开销实在大,资金紧凑,没有多余的闲钱了,可若是买便宜的,又怕万一吸水效果不尽如人意,慎澜万相谱发挥不了作用,买了等于浪费。
我正琢磨着买哪款时,从一进来就和掌柜的就着文房四宝讨论的不亦乐乎的陈素颜突然冲了过来,将我往下拉,和她一起蹲在了地上,我不解:“怎么回事?”
她一脸仇大苦深:“完了,瘟神来了。”
我有些惊奇,以她的修养怎会给人取这种折煞人的外号,她轻叹:“你可知今早我和我父亲为何天不亮就去了南城么?就是因为这家伙,他是我父亲同窗之子,来柳宣城投奔亲戚的,不知发些什么神经,大清早的要跑去牡丹崖,城门都还没开呢,他又哭又跪又闹,还嚷嚷着以死谢罪,结果害我父亲闪了腰,两个守城卫士在混乱中被他给踩了数脚,其中一个估计这辈子是做不成男人了。”
“劲道这么大?是疯子么?”
“他也不是故意伤人的,说来你可能不信,他只是介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看模样风吹就倒的那种。”
“那怎会那么厉害?守城卫士少说也是有两下子的呀。”
“所以才说他是瘟神,总之今早和他肢体碰触过的人皆落得一身是伤,他认识我,切不能让他发现我,他一说起话便没完没了,一头黄牛都能被他说死。”
看她说的这么夸张,我有几分好奇,突然想起,我和那人素不相识,我蹲着干什么?我稍稍探出头,一个年轻男子正在挑着兔毫,一袭白色长袍,十分清爽,他的容貌秀致清雅,身上有很浓的书卷气息,看不出是一个癫狂之人。
他对着一支笔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抬起头看向掌柜:“给我挑些纸,用作挽联。”
听到他的声音,我啪塔一声摔在了地上,他他他,傅绍恩!
第十九章 瘟神(二)()
我这一跤摔得可谓惊天动地,因为我碰倒了高叠幢幢的纸张,顿时漫天白雪哗哗飞起,文艺细胞泛滥的人可能要咏雪颂梅,但在我这鄙俚浅陋的市井粗人眼里,这就是浩浩飞扬的纸钱,给谁的纸钱?就是这个道貌岸然的傅绍恩!
“竟是你!姑娘,你竟无恙安然!你……”
他的话被我的拳头给堵在了喉中,我直接扑过去对他一顿猛揍:“混蛋!王八蛋!去死!伪君子!还我钱袋!……”
陈素颜吓得僵立一旁,掌柜的用了好大的劲才将我拉开,就这么一会儿,门口便堵了一大群好事者。
傅绍恩抱着脑袋蹲在地上,抬起明亮的眼睛直直的看我,认真的说:“姑娘,我身骨清瘦,你如此打我,指骨必膈的极痛,莫不如……”
“别想跟我讨饶!”
他忙摇头:“不不!在下不是这个意思,你看那边有一个棍子,莫不如你用那棍子打我,你也少受些苦。”
我:“……”
陈素颜慌忙上前拉我:“初九,这是怎么回事?傅公子你可好?”
“这姑娘气力甚小,我自是无碍,就怕她自身更痛。”
“你们可是有什么误会?”
他点头:“确实有场误会。”
“不是误会!”我气的想把他丢猪粪堆里去,我怒道:“谁跟你有误会?我们这是结下了梁子!千年神木做的梁子!”这混蛋,给了我一顿拳打脚踢,害我流血惹了大堆妖怪,欠了镯雀一个天大的人情,这是误会么!这是仇!
陈素颜说:“初九,这里大庭广众,不宜说事,你先冷静一下,我们找处地方从头开论。”
“不用了!”我大手一摊:“还我钱袋!”
傅绍恩脸色大变,有些窘迫,支支吾吾了半响:“那钱袋,我,我给烧了。”
我如冰/壶灌顶,倒抽一口凉气:“烧了?”
“……今早刚烧的,想起还少两幅挽联,这才来买纸准备再给你烧去。”
“你!你把我的钱袋烧了?你还烧挽联给我?你!你!!”我怒不可遏,要不是掌柜的怕他店里出了命案而死死的扯住我,我一定拿柜台上的砚台掀他脸儿!
他愧疚难当:“姑娘切勿动怒,里面的银子我分文未动,还有一块真源碎玉我也留着,除了,除了……”他压低声音,小心翼翼的说:“一张花笺我同钱袋一起烧了,不过你别急,我已记下了上面的内容,我这就写给你,掌柜的借你笔墨一用。”
我气得双眼发黑,浑身发抖,这混蛋,我的钱袋,我的花笺,竟,竟被他烧了!师父捡到我时,我痴痴傻傻,连话都不会说,身上除衣裳之外唯一的东西就是钱袋,里面有一块碎掉的真源玉和一张精致华美的花笺,花笺上写着我的生辰八字。这钱袋我带了六年,从不离身,被磨得不成样子我也不愿换掉。摸着它我便觉得心安,它牵连着我和我的亲生父母,如我体内的血肉一般。
前几年,我四处寻访,布是薄韧的柳州匡城布,可是匡城布坊太多,我这款最为普通,根本无从查起;花笺是沉香刻木的版印,有着花果虫鱼雕纹,我追查到了岳州绍影,才知满大街的文人雅士都爱好这款雕印山水花卉的花笺;真源玉的入手更是艰难,它只是块未经雕琢的碎玉,随便哪个州府,哪个城镇的玉店都有的卖,而且价格便宜的可怜。
最终我无从再查,只得随着那些梦在这柳州柳宣城开店等人,抱着最后的希望等那个未必存在的男子来找我,以真源碎玉相认。
师父说我虚妄痴念,杨修夷说我荒唐可笑,我知道确是如此,可我仍心存侥幸,我不愿此生不明不白,糊涂老去,我已注定不会拥有子嗣,至亲血肉唯有往上一代追溯。
陈素颜轻声问我:“初九,你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我如何能没事,我连名字都是师父懒得旁征博引而根据生辰随意取的,田字取于月份“十二”,初九初九,十二月初九,我对自己的唯一了解仅此生辰而已,它被描在花笺上,字体隽秀,定是我娘亲的笔迹,它是我的心爱之物,如今这花笺和钱袋一起灰飞烟灭,心爱之物被人摧毁,谁能没事!
我看向傅绍恩,他有一头乌黑如缎的长发,文人都爱干净,他的头发色泽光亮,黑长及腰,保养的甚好,还有股竹木的淡香。这样的发质,只一小撮我便能让他痛不欲生。我不动声色的拿起裁纸的剪刀走到他身后,柜台后面他人看不到,我只要剪下发梢的末端即可。
“好了!”他忽然提纸转身,手肘重重的抡到了我的肩上,我本做贼心虚,走的轻声细步,蹑手蹑脚,被他这么一撞,顿时重心不稳往一旁摔去。他低呼一声,慌忙伸手扶我,听得清脆的摩擦声,但见他另一只手肘碰到了砚台,他还没有扶到我,又转身去接砚台,结果就是,我狠狠的摔在了地上,藏在身后的剪刀戳进了我的背,而他非但没有接住那个砚台,反而让那砚台掀了我的脸儿……
自小师父便对我再三叮嘱,这世上人言可畏,众口铄金,我这样的古怪身体定是会被认作异类,千万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流血受伤,一旦被人发现我的伤口会自愈,口口传扬,积毁销骨,我定会被人绑了捉走,不是毁灭就是研究。通常这样的毁灭是火刑,而研究就是开膛剖肚,晒上几日后,被有后台的达官显贵取走内脏酿酒喝。
所以我顾不上腰背的巨痛和一地的鲜血,飞快的爬起,拔掉剪刀便朝外面冲去,用我毕生最快的速度咬牙猛跑。由于跑的太快,伤口被牵动拉扯,痊愈的极慢,我一路跑,一路洒血,满脸黑墨,又引了大票路人围观,他们也恰到好处的拦住了追在我身后的傅绍恩。
我虽然有一张记不住长相的脸,但我这么跑回去,他们绝对会跟到二一添作五,有可能我田初九的名字明天就会轰动全城。所以我干脆跑向柳清湖,一头扎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