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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先生静望了折扇一会儿,淡淡道:“刚听到一个故人死于九月,死讯却到现在才传来。”
窗边的白衣男子朝他看去。
中年男子道:“胡兄节哀。”
“她来时也在雪天。”胡先生看向白霜霜的窗棂,“兴冲冲的,喜形于色,进屋后却安静的挑了个靠湖的位置,之后她常常跑来,喜欢支颐听着,每回都得叫上壶茶水和几盘糕点。”
“是个女子?”
“对,”胡先生陷入回忆,“并无千娇芙蓉面,也少绝色盖世华,但其双眸灵转间,当与白雪赛清绝。”
“年岁几何?”
“双十年华。”
“可惜啊,这也太年轻了!”
白衣男子双眸微红,面无表情的夹起一个蜜豆糕,轻咬了口,再抿了口花茶。
“大哥哥。”一个稚嫩童音忽的响起。
白衣男子回头,小男孩脏兮兮的站在他身边,瘦骨如柴,眼巴巴的望着他手里的糕点。
“想吃?”
“嗯……”
“你怎么跑这来了!”伙计忙赶来,歉意道,“公子莫见怪,小的看这几个叫花子可怜,就让他们去那边躲一程风雪,我这就带……”
“让他坐吧。”
小男孩欢呼一声,高兴的从伙计怀里跳下,伙计愣了愣,白衣男子摸出几钱银子,淡淡道:“给他们些热汤和吃食吧。”
“谢谢哥哥!”小男孩爬上对面的凳子:“我叫平生,哥哥叫什么?”
“花戏雪。”
“哦,那哥哥……”
“闭嘴。”
小男孩顿时一怔。
花戏雪兀自优雅的咀嚼着,面淡无波,漂亮的双眸虚望着蜜豆糕,不知落在了何处。
小男孩垂下头,半响,他壮着胆子捡起一个糕点,边掀起眼皮小心打量着对面的花戏雪。
过去好久,他小声说道:“我没在宣城见过哥哥,哥哥是从哪……”
“凌北。”
小男孩睁大眼睛:“那么远!”
“嗯。”
“那你会不会想家啊?”
“我野惯了。”
“那你爹娘……”
花戏雪淡淡道:“我娘成日想着吃,从小就没管过我。后来因为嘴馋偷吃被杀了,我爹和我大哥带着一群部下现在还在忙着到处杀鸡。”
小男孩脑补了下,嘴巴半张:“啊?”
“我娘死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碰鸡腿。我爹看我饿的皮包瘦骨,终于把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吃的花草名字告诉了我,我就找到了这。”
小男孩瞠目结舌。
“丢人么?”花戏雪看向他。
小男孩全当是个比胡先生说的更奇怪的故事听了,摇了摇头:“挺有趣的。”
花戏雪没再说话。
小男孩又问道:“哥哥是不是在等人,怎么叫了这么多吃的呢?”
安静许久,花戏雪低低道:“我有一个朋友,她最喜欢听有趣的故事了。”
小男孩没听清:“什么?”
花戏雪看向满桌糕点:“这些是我朋友喜欢吃的。”
“啊!”小男孩一惊。脏兮兮的手往衣袖里缩了缩:“那我吃了,他来了会不会嫌……”
“她连乞丐的钱都抢,还敢嫌这个。”
小男孩再惊:“他是强盗?”
“她也来不了了。”花戏雪淡淡道。“她死了。”
小男孩彻底傻了:“我,我吃了死人的东西?!你怎么不早说呀,我会不会被他找上门?!”
花戏雪微顿,语声带了丝苦涩:“我倒是希望她能来找你。”
“噗通!”
小男孩踮在地上的脚一崴。从凳子上摔了下去。
所有人望了过来。小男孩从地上局促的爬起,不知该如何是好,便见花戏雪推桌起身,放下一锭银子转身离开。
推门而出,北风呼啸卷来,雪花漫天,他白衣轻袍,独自沿着湖堤缓步而行。在一处石阶前停下,抬眉静望着远处清寒无人的石桥。
他其实不该来这的。应留在山上好好陪着她师父,本已绝望的老人彻底崩溃,如今满山乱找,痴痴喊着徒弟的名字。
可是他惯来压抑的情绪亦需要宣泄,不敢在人前表露,只有悄悄来这。
天地一色,广袤的长空上雪雾翻滚,大风横扫过千巷百街,人间万派萧索,满城寒霜。
就是在这里,他处心积虑了那么久,第一次真正和她相熟。
牡丹崖外的初见,他饮下的那口血,注定是他此生难以戒掉的蛊。
因那念念不忘的香甜,他四处打听她的来历,偷偷观察她的举止,强迫自己改掉了走姿,神情和语调。
终于在这个湖边,他使坏将她救下。
那日湖水净绿,湖畔繁花旖旎,她湿嗒嗒的爬上对岸,身边两个女子狼狈的拧着衣衫的水,她却冲他开心的大笑。
他第一次看到那样的笑,有些傻,有些憨,却又充满了灵气和狡黠,伴着白风碧水,直直撞进了他的心中。
没有人知道他喜欢她。
是怎样完全陷入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是她为朋友赴汤蹈火毫无怨言的顽强心智,也许是他捉走她后,她无助却倔强的眼神,又也许,是她口中轻轻淡淡的一句“我这种人”。
“我这种人是短命鬼,我早看开了。”
“我这种人又笨又蠢,只能学这种死记硬背的巫术啊。”
“我这种人连伤疤都不会留,有什么好心疼的。”
……
这份感情不知不觉,他尚未来得及抗拒,便已深植于心,而太乙极阵溶洞倾塌时冲动的那个吻,让他彻底不可自拔。
他那么强烈的想见她,会因为她的目光而心跳飞快,会刻意留心街边的甜食汤点,会不经意的就路过她的门前……可他又清楚明白,这份感情他只能淡忘或深藏,因为人妖悬殊,因为她对感情十分忠贞,那双清澈灵动的眼眸,从来不会留意到第二个男子。
所以他只能看着,看着她因为那个男人而笑靥如花,看着她等心上人时翘首顾盼的期待眼眸,看着她从死地回来,与那男人结发成亲,双人双影。
男儿丹心赤血,他也想在她悲伤哭泣时抱着她,陪她去报仇雪恨,与她共尝苦乐,他那么心疼她所经历的一切,他会像那个男人一样把她宠到极致,再不许别人欺负她。
可是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假装路过,故作漫不经心的对她一瞥。
玩耍的小童们渐渐停下,朝湖边的男子望去。
寒风吹动低垂的柳枝,他修长笔挺的立着,雪白肤色在风雪中莹润明澈。
一个女孩鼓起勇气上前:“大哥哥,你怎么了,穿得这么少会不会冷?”
“走开。”
小女孩一愣,怯怯回头望向自己的同伴,一个眉清目秀的男童说道:“哥哥,我娘说好看的人不能难过的,不然会变丑,要娶不到媳妇的。”
话音未落,小女孩掩嘴低呼:“啊,他哭了!”
清泪从俊美无暇的脸颊滚落,花戏雪剑眉紧拧。
小男孩忙道:“大哥哥,你莫哭啊!”
他却垂下头,越发隐忍悲痛的低哭了起来。
所有小童都愣了。
他就这样站在湖边,双肩微颤,低声痛哭:“野猴子……”仙袂白衣和一头青丝在风雪中肆意飞舞,小童们呆呆望着他,再不出声。(……)I1292
443 当记之事()
嵯峨岛在极南之地,最近的路是去往八海岭,从另一道界门去南方海域。
只有三日的准备时间,唐芊将我的衣物和我喜欢吃的糕点都一一装箱,我不想带她去,偷偷让邓和帮忙找人在我走之后送她回盛都,若是可以,再帮我替她找个良人。
这几日师公他们一直闭门谈事,我带着玉弓进去过数次,安静坐在一旁听着。听他们聊涂江雪地,聊尚若古山,聊许多我听过的,未听过的魔族和佣兵。
我努力记着,所幸虽然记得不多,可玉弓脑子不差,出来之后会帮我一起用小册子记下。
临行前夜,困了多日的我一点困意都没有,杨修夷紧紧抱着我,我靠在他怀里,两个人都醒着,但谁都没有打破沉默。
我望着窗外夜色,很想让这一瞬静止,可是天好像亮的特别快,一点点将窗棂的剪影投入进来。
声音有些沙哑,我轻声道:“琤琤。”
“嗯。”他同样轻的应了我。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道。
“在想什么呢?”
“我好想让时间过得慢一些,或者再给我一个时辰,”我静静的看着窗扇,“如果可以换取的话就好了,让我在安生湖底沉上一百年我也心甘。”
“不,”他哑声道,“该我去换。”
眼泪溢出眼眶,我埋入他胸膛:“你好好保重。”
“每次去见你,你都要更胖一点,这样我会很开心的,知道吗?”
我一笑:“会的,到时你都抱不动我。”
“山我都移得动。”他哼哼。
“那就比山还重。”
他笑了:“我心里你本就是最重的。”
我抱紧他,心里轻声说道,你也是呀。
师公他们要南下,杨修夷会一同去,到了长渊峡一带,他要绕去尚若古山。深入魔界大地。我和师父则北上,就算那已经是最近的路了,去到嵯峨岛最少也要半个月。
马车很宽敞,唐芊早早烧好了暖炉。眼眶通红的在车上帮我整理东西。
我轻抚着马儿的脖子,回头朝她看去。
她有所感的望来,唇瓣动了下,嗓音嘶哑道:“少夫人。”
“用过饭了么?”我问。
她摇了下头,难过的看着我:“少夫人。我能不能不走?”
“不想爹娘么?”
“爹娘都以我为傲的。”她哭道,“当初丰叔要我来伺候少夫人的时候,他们都开心的不得了。”
“他们还会以你为傲的。”我道,“你心灵手巧,能言会道,什么都拿手,无论你……”
“少夫人。”她越哭越厉害,“可是我不想离开你啊!”
“多陪陪父母。”我认真道,“你来这里这么久,他们也会担心牵挂你的。”
“谁牵挂谁?”师公的声音蓦然响起。
我转过头去。六七个尊伯一同而来,笑呵呵的望着我。
我一一唤过去,而后道:“你们起的挺早的啊。”
“来送你嘛。”登治尊伯望了圈,“修夷呢?”
我朝最后一辆马车望去,他正同木臣他们叮嘱着路上要注意的事,不厌其烦的说着,一点都不像他平时寡言少语的模样。
所有情绪,最后都归为我心底的怅然,我看着他修长笔挺的清影,他穿着玉色长衫。似凝成了一道静谧隽永的月光,照在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也是我最向往的所在。
终于讲完,他回过身来。我避开他的视线,转向师公:“师公,初九走了。”
他和蔼淡笑:“路上顺风。”
我看向登治尊伯他们,一一揖礼拜别。
杨修夷缓步走来,我看着他,轻声道:“我走了。”
他双眉微拢。点了下头。
没有多拖泥带水的道别,唯恐愈加不舍离开,我咽下心底的眷眷不舍,回身踏上马车,他伸手扶我。
抽回手时他出声道:“我会时常去那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