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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八荒录-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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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时候,我觉得住在寨子里很好,可以爬树,玩泥巴,潜到小河里抓虾子。后来,我发现这里是一座铁笼子,锁住我,一点都透不过气。而现在……”他仰起头,闭上眼,悠扬的风笛声跨过寨楼,跨过风中起伏的竹林,跨过百灵山上空皎洁的满月。

    “梦惊凭栏霜月明,远笛怨风弄残听。青山流水总无意,谁重去留太多情?其实这里永远都是一个样子,无论我喜欢,怨恨,它都不会改变。”支狩真喃喃说道。

    黑影也扬起头,月亮一点点攀过山岚,越升越高,遥不可及。他听不懂支狩真的诗义,可他晓得,无论做什么,都望不到那轮在长啸声里的圆月了。

    两人陷入沉默,不知过了多久,风笛声渐渐消散,远处的篝火暗下来,族人的欢闹声悄不可闻。

    正是夜半静谧之时。

    “俺一直想不通,刚来寨子那会儿,你咋就不怕俺哩?”黑影默然良久,突然问道。

    “那个时候……”支狩真眼中闪过一丝怅然。那个时候,对方被粗重的铁链拴在菜窖里,眼珠子像发绿光。可不锁不行,他会乱咬,会抓狂,而寨里的娃一见他便哭,大些的冲他扔石子、吐唾沫……

    “也是半夜……”黑影低声道,嘶哑的声音含着从未有过的柔和。也是半夜,支狩真偷偷溜进菜窖,盯着他瞧。他狠狠吼,露爪牙,可那个瘦小的娃子就是吓不走。

    后来他累了,两个人相互盯着着,也不说话。再后来,他居然就那样睡着了。

    那是他第一次在人跟前睡着。

    “其实,我也不晓得为啥不怕。”支狩真摇头笑了。一阵山风呼地刮来,卷起柏树枯叶,哗啦哗啦洒下来。

    “俺不会跟你一起走。”黑影又沉默了很久,突兀说道。

    “你说什么?”支狩真失声道。

    “俺不会跟你一起走。你们人的日子,俺……过不惯。再说,俺要缠住巴雷,俺走不掉的。”

    “不走你会死!这不是我们说好的!”

    幽黑的天色下,两双眼睛默默盯视,恍惚又回到多年前冰冷而黑暗的菜窖里。

    “俺决定了。”黑影的声音重新变得冷厉。天光倏然一暗,浓重的云层覆盖夜空,圆月消失,四下里一片模糊难辨。

    “爹的恩情你已经报答了!这些年要不是有你,我早撑不下去了!”支狩真急切伸手,去抓黑影。

    突然,两人同时回头,冲向围栏。

    遥遥望去,一个个高大的黑影出现在崖渊深处的羊肠山径上,攀藤爬岩,纵跳如飞,铜铃大的黄色瞳孔闪烁着凶残的光。

    “马化比俺们估计的还要快。没空扯了,准备动手!”黑影喝道,“下面那几个龟儿子,俺来干死?”

    “我自己可以。”支狩真断然道,“可你必须跟我一起走,不然……”

    “那俺做俺的。”不等支狩真说完,黑影跃下哨岗,飞掠而去。

    山风迎面扑来,凛冽如刀,黑影奔跑的姿态如一匹狂野的狼。

    ——自己是在报答支野的恩情?黑影龇露白牙,笑得桀骜,狂风中扬起蓬乱的头发。

    风波如惊,树影狂舞。支狩真脱掉皮裘,扔下悬崖,徐徐抽出袖中的匕首。

    ——其实不是。不是为支野,更不是为什么巫族大计。黑影越奔越快,一只只小竹筒从怀里甩出,灌满的深褐色桐油四处抛洒。

    “砰!”支狩真掀起屋顶隔板,解开袴裤,一股黄尿飞流直下。下面传来醉醺醺的喝骂声,一个巫族大汉跌跌撞撞地抓住竹梯,冲了上来。

    山风愈发狂烈,犹如一波高过一波的重重怒涛。黑影逆风而奔,重重树影从两旁飞速倒退。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黑影仿佛又看到多年前那双盯着他的眼睛,关切又担忧,胆怯又勇敢的眼睛。

    剑光如雪,鲜血飞溅,巫族大汉捂着喉咙,一头栽倒在围栏上。

    黑影从怀里掏出不尽木的火折子,迎风一晃,火焰亮起。

    夜色中破开一道眩亮的弧线,剑光疾刺,姿态舒展,另一个爬上屋顶的大汉猝不及防,颓然倒下,鲜血从心脏迸溅。

    黑影狂笑,拼劲全力把火折子远远扔出去。

    ——只因为,在那么孤独的寨子里,还有一个和他同样孤独的人。只因为,在一个个孤独又沉默的深夜里,两双对视的眼睛,是彼此唯一的光。

    “轰!”火光冲天,燃烧四野。

第十三章 猿啼寨楼溅血() 
“骨碌碌!”一具巫族壮汉的尸体沿着竹梯滚下来,趴在巴横床前,血水不停从背心渗出,淌到地面上。

    “小六!老麻!二狗子!大角!”巴横从床上翻下来,惊呼族人的名字,手上的酒筒洒了一大半。他去摸墙上挂的弯刀,可酒劲上头,身子发软,连刀柄都抓不牢。

    出事了!先是支狩真弄了泡尿下来,接着其他人找他算账,一个接一个,全不见人影。最后连滴酒未沾的巴呗跑上去,也变成尸体掉下来。巴横竭力握紧钢刀,往大腿上一拖,刀刃划破皮肉,一阵溅血的疼痛,酒意顿时醒了一大半。

    逃!先逃再说!不管哪个捣鬼,叔叔一定饶不了他!巴横定定神,踉跄着往门外冲。

    “骨碌碌!”一个瘦小的身影从竹梯上滚落,衣衫浴血,鬓发散乱,赫然是支狩真!

    巴横迈出门槛的脚不由一停。

    “有……有……”支狩真目光涣散,气若游丝,兀自把染血的手抖索伸向巴横,“是……”

    “啥?到底咋回事?”巴横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发问。他要是啥都没搞明白就求救,怕会挨巴雷一顿怒骂。

    支狩真含糊不清地说了什么,巴横瞧瞧上面没动静,咬牙跑回去,一把揪起支狩真,低吼道:“快说啊!你个龟儿子,到底咋回事?”

    “是——”支狩真嘴唇翕动,巴横凑上耳朵,贴近对方的嘴。蓦地,他额角传来尖锐的刺痛,一柄匕首插入太阳穴,鲜血无声溢出。

    巴横狂吼一声,暴然抬头,支狩真缓缓松开匕首,沉静地看着他:“是我替巴狼向你问好。这件狼皮袄,你穿得太久了。”

    巴横目眦欲裂,奋力举起刀。支狩真神情淡然地看着他,一动不动。“咣当!”钢刀无力地滑落在地,巴横气绝伏倒。

    支狩真喘了口气,爬上哨岗。四周尸体横陈,悬崖下方,马化沿着羊肠小道飞快接近,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就能攀上崖顶。

    支狩真把族人的尸体拖下去,连同巴横二人一起,埋在山崖的柏树下。接着,他咬破手指,在埋尸处画了一个古老的巫符。鲜血渗入黄土,巫符闪过一丝妖异的红光,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山寨的梯田、猪圈、茅坑、竹林等处各自闪过微弱的红光。片刻后,巫祭住处的东坡阴风大作,山石摇晃,乱石堆发出一丝奇异的嗡嗡声。

    “嗯?”乌七蓦地心有所感,推门而出。四面的嶙峋山石像从沉眠中苏醒的怪兽,颤动不休,源源散发出无形的波纹,相互激荡,向整座山寨扩散。

    “这个——难道是八阵图?”支由震惊失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道道忽明忽暗的光在岩石群表面闪过,流转勾连,汇聚成玄妙的阵法纹理。

    更远处,火光腾跃,急速蔓延。无数竹楼、林木陷入火海,燃烧崩塌。妇孺的哭闹声、族人的奔走声、牛羊的惊嘶声此起彼伏。

    “这是咋啦?失火还是……”支由愈发惊惶,一时干搓着手不知所措。

    “蠢才,分明是有人启动了这里的阵法。”乌七盯着乱石堆,目光冷峻,“你不是告诉我,这堆石头徒具架势,毫无用处么?怎么,居然还有人可以施出你们巫族秘传的祝由八阵图?”

    支由一阵茫然:“不可能,八阵图早失传了。难道是巴雷搞鬼?要么是王子乔?不过他一个外人,哪怕手段通天,也无法操控巫阵,这得有巫族血脉才行哪。”

    乌七森然道:“看寨子的火势分布,层次有序,分明有人刻意纵火,配合八阵图启动。你这头蠢物,一直被人蒙在鼓里,这个小寨子的水比你想的要深多了。”

    支由呆了片刻,恍然叫道:“俺晓得了!这两年寨子出的怪事,一定也是他们干的!马化的死也和他们脱不了干系!”他脸上压抑不住惊恐之色,喃喃道,“他们到底是哪个,要干啥?听以前的老巫祭说,八阵图一起,整个山寨会彻底封闭,只能进不能出。高贵的乌七先生,俺们现在该咋办?”

    乌七肃立不语,乌黑的长袍被风吹得猎猎翻飞,似夜空滚涌的乌云。良久,他嘴角渗出一丝尖锐的冷笑:“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就在这里等,他们自会找上门来。”

    “砰!”

    最后一头马化双爪扣岩,一跳数丈,重重落在崖顶上,震得砂石飞溅。

    总数一百的马化小队全部攀上山崖,身着藤甲,杀气腾腾,迅速整合成十组战斗阵型。

    一组马化围住哨楼,纵身直扑。“噼里啪啦!”哨楼四分五裂,轰然倒下,板墙纷纷崩飞,激起一片尘烟。

    “孙胡头领,里面没人,但有新鲜的血迹。”一个颊生白毛的马化禀报道。

    孙胡面目粗犷,额突嘴阔,肌肉贲起的强健身躯高达十尺,颈后、手背密布黄茸茸的粗毛。他目光四下一扫,投向寨子起火的方向,黄澄澄的瞳孔闪过凶光。

    “孙胡头领,是不是先查一下再动手?”颊生白毛的马化迟疑着道,“这事有点不对,像有人故意把咱们引过来。偏偏寨子又这个当口起火,万一有人存心不良……”。

    “甭管那么多!一个小旮旯里的寨子,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孙胡一挥臂,不由分说地道,“照老规矩,男的杀光,女的先奸后杀!”

    “可是……”白毛马化还待再说,孙胡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谁敢动咱马化,就得血债血偿!这是马化一族横行蛮荒的铁律!”

    他拔出背后斜插的烈焰赤铜棍,遥遥指向寨子:“小的们,今天血洗寨子,杀个痛快!”

    马化齐齐大吼,百人汇聚成三角形的冲阵,如同山洪泻闸,猛扑而去。孙胡一人压在阵末,灼灼目光犹如实质的光束,沿途来回扫荡。他岂不知这事有古怪?可送上门来的杀戮借口,哪能白白推掉?马化武道走的是炼体之路,炼体需要大量资源,烧杀抢掠是最快的法子。

    飞沙走石,怪吼摇木,马化挟着滚滚扬尘,以惊人的高速逼近山寨中心。巫族人正忙得焦头烂额,四处救火,被怒潮般的马化战阵碾过,当场碎肉横飞,血水喷溅,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

    “马化!”远处的吊脚楼上,巴雷肃立窗前,心头骤然一沉。

    风语面色微变:“贵族惹上了马化?”

    “风语兄弟,俺也弄不清咋回事。不过俺晓得,马化残暴成性,向来不留活口,就怕连累风媒的兄弟们。”巴雷冷森森地看了风语一眼。寨子起火,马化又从后山杀出,族里多半有了内鬼。

    风语踌躇了一下,道:“也许贵族和马化有什么误会,不妨解释清楚,也好避免生灵涂炭。”

    “噗嗤!”仓促中,一个风媒躲闪不及,胸膛被马化硬生生挖开。马化一把攫出热气腾腾的心脏,往大嘴里一塞,咀嚼得吱吱作响,血水沿着毛茸茸的嘴角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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