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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井。
那缁衣人沉默行走于前。樊穆二人瞧见他的年纪,虽已满腹疑问,却又不便直言。他三人行走一番,已至正屋前。那缁衣人却不进屋,忽然回身,端详穆青露良久,才又问了一句:
“你方才说,你是穆静微的女儿?”
穆青露道:“是。家父如今因那手持隐弦之人加害,下落未明,他另有一名幼子,亦被隐弦封入地穴中长达十年之久……”
那缁衣人脸色微微一变,打断她的话:“你口口声声说你是十三弦真正传人,可有天台裴氏亲笔手书作为凭据?”
穆青露暗暗叫苦,却知这一关万万逃不过。她见缁衣人目光中大有疑问,翻身拜倒,垂首说道:“此事说来话长,请容弟子细细禀告……”
那缁衣人抬手开启屋门,道:“你俩进来说话。”
樊穆二人道了谢,进入屋中。那缁衣人坐于西窗下,并未招呼他二人入座。樊千阳一声不吭,立在穆青露身后,穆青露垂手却立,将象征天台派弟子的玉佩呈于他面前,更不敢有半点隐瞒,将一十七年前至今,朱云离与天台派之间的所有争执,都一一详细叙述了出来。
缁衣人静静聆听,并未插嘴。直到穆青露说完,他沉思半晌,才开口道:“如此说来,那十几年前手捧《流光集》造访此地的人,便是那假冒十三弦传人的叛师者?”
穆青露急急说道:“正是!如今弟子手中已无《流光集》真本,唯有恳求前辈……”那缁衣人却淡淡说道:“你的故事很动人,可是毕竟为一家之言,我又怎能轻易全盘相信?”
穆青露猝然抬首,唤道:“荆前辈……”缁衣人亦霍然立起,夺口说道:“我不是荆耳。”
樊穆二人闻言,互觑一眼,却并无太多惊异之色。那缁衣人平静地道:“你俩一见我,便瞧出我不过刚到中年,你俩想必早就猜到我不是荆耳了。”
穆青露低声说:“前辈虽非荆耳大师本人,但想必是他的衣钵传人。若论资排辈,弟子自当也该唤您一句前辈才是。”
缁衣人侧目细瞧她的形容,见她神情诚挚,似乎并无欺诈之色。过了片刻,他才又慢慢说道:“你武功大失,还不惜履险来此,想必是抱定破解隐弦之心了?”
穆青露再次拜倒,肃声道:“正是。求前辈网开一面,容弟子觐见荆耳大师,若能因此挽救无辜人命,天台上下满门,也必将感激涕零。”
她深深俯首,长跪不语。那缁衣人默默伫立良久,忽然说道:“你想见荆耳,就随我来。”
他话音刚落,便拔步出屋。樊穆二人未料竟会如此顺利,双双又惊又喜,忙紧随而上。那缁衣人却径入院中,朝屋后绕去,三人穿过后院,拐过小小花畦,到得浓阴深处,穆青露抬眼一望,悚然而惊。那缁衣人却已立定,以目示意,淡淡说道:
“他在此地。”
穆青露失声道:“荆大师他……他已……”缁衣人颔首应道:“没错。荆耳因年迈体弱,已于四年前长眠不醒,我依他遗言,亲手将他安葬于此。”
穆青露脑中轰地一声,呆呆伫立,痴痴盯着那简朴的墓碑上“荆公之灵”的铭文,竟再也不能出声。樊千阳疾步趋前,沉声向那缁衣人问道:
“那么,您想来便是荆耳大师的亲传弟子了?”
那缁衣人并未回答,却瞧了他一眼,又瞧了穆青露一眼,反问道:“你是谁?与天台派有何关系?”
樊千阳道:“我并非天台派中人,我……是她雇来的保镖。”缁衣人“哦”了一声,淡淡说道:“既然你俩已见过了荆耳,那么,请回罢。”
樊千阳道:“她说的话句句属实。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陷于此事者,已远不止寥寥几人。还请前辈高抬贵手,赐予破解隐弦之法。”说着,深深一揖。
那缁衣人面无表情,退后几步,微微侧身,似不愿受他的礼。樊千阳忍气吞声,又说道:“她悬索而来,虽遭前辈所放那一对苍鹰袭击,却并未退缩,可见其心志坚定。是否授予破弦之法,还请前辈三思。”
缁衣人道:“那一对苍鹰,本由荆耳生前亲自抚养长大,只听他一人指示。荆耳故去后,我虽继续饲养它们,它们却永不愿听我驱使。荆耳在铸造十三隐弦之后,便再未见过客。如今忽又有人踏索而来,那一对苍鹰便认为来者是敌,因此才会自发飞袭防卫。”
樊千阳道:“苍鹰之事,并不算甚么。至于破解隐弦——”
那缁衣人截口说道:“荆耳亲手铸造的隐弦,已成为他在人世间的绝响。我又岂能单凭一家之言,而轻易破坏它?况且天台派既能丢失《流光集》这般重要典籍,那么象征天台弟子身份的玉佩,自然也有可能被人盗来冒用。你俩身份尚且存疑,我又如何能轻易应允?这种要求再莫提起,你俩速速离去罢。”
樊千阳怒道:“你——”缁衣人却已转头欲走。樊千阳怒气渐高,又喝道:“你——”右手不由自主反握,搭上思鸣剑柄。千钧一发间,穆青露忽然唤道:“樊将军……”想知道《争弦》更多精彩动态吗?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选择添加朋友中添加公众号,搜索“Qidianzhongwenwang”,关注公众号,再也不会错过每次更新!qdbook
第215章 故人来(四)()
樊千阳微微一怔:“怎么?”
穆青露的声音依旧很清婉,却很坚定:“多谢樊将军替我进言。那位前辈说得亦已在理,我临出发前,早就料到很可能会遭拒绝,此行很可能一无所获。但人生在世,总不能甚么都不做,便轻易地放弃,否则又将如何对得起自己?”
她举足走了几步,依旧面对墓碑,垂下眼帘,继续说道:“如今荆大师的传人未见《流光集》真本,对弟子身份存疑,也属情理之中。他既已逐客,咱们又如何能厚颜强留?樊将军,你我这便退去吧。”
樊千阳扬声道:“你并不是轻易打退堂鼓的人,你——”
穆青露道:“我确实不是。我退出耳庐后,不会立即下山。前辈,我会在集仙峰顶长跪七天七夜,倘若那时您愿改变心思,弟子自当感激涕零。如果那时您依旧坚持己见,弟子便会退回京师,以己之命,与兄弟朋友共葬一地。”
缁衣人负手立于树下,背对他俩,一言不发。樊千阳喝道:“穆青露!”穆青露却似决心已定,又缓退两步,朝着荆耳之墓,肃容说道:
“未能亲见荆大师一面,是为弟子平生之憾。但一路行来,有幸听樊将军说起大师生前故事,又有幸识得大师长眠之地,弟子心有戚戚,请容弟子在离去前,替大师吹奏一曲,以抒哀思。”
她面对荆耳的墓碑,屈膝跪下,从怀中取出那一支短短竹笛,扬笛作声,徐徐吹奏起来。
笛音高远缥缈,浑似古调。笛音一起,那远峡隐雷,与幽谷猿鸣,皆倏然静止。墓石棱棱,本自生硬无情,被乐曲一蘸染,却似乎变得柔和了,似也闻声陷入感慨。碑前衰草苍苍摇摆,仿佛亦听懂了笛中的挽思,在轻轻招手致意。
那缁衣人本负手漠然凝立,笛音初起,他却骤地一颤。笛音渐浓,他脸色亦愈发苍白,缓缓转头,盯住穆青露同她手中的短笛,眼中升起震惊之色。
一曲既罢,穆青露默默收笛,低头立起,道:“走吧。出庐。”
那缁衣人忽抬声唤道:“请留步。”
二人微微一惊,一起望向他。穆青露“啊”了一声:“前辈,您的脸色为何……”那缁衣人却疾步走到她面前,盯住她的面容,细细打量一番,沉声问道:
“你方才吹奏的曲子,名字叫甚么?”
穆青露道:“此曲名为《云杪》。”
那缁衣人凝视她的双眼,又慢慢问道:“这是谁谱的曲?何时谱成?”穆青露从容应道:“这一首《云杪曲》,是家父年少时亲自谱就。《云杪曲》意境高古,对演奏技法要求极为苛刻,是以家父从未外传,只教了我一人。”
缁衣人道:“他可曾提起过,此曲初成时的第一位听众是谁?”
穆青露点头道:“家父曾说过,《云杪曲》谱写极为不易,曲调完成后,他非常激动,立即告诉了一位好友,并亲自吹奏给他听。他俩在童年时代即已相识,一见如故,亲密无间,家父将他引为平生知己。那位好友亦是音律高人,且性情平和温雅,品行谦逊高洁。可惜……”
缁衣人问:“可惜甚么?”
穆青露叹道:“可惜却在一场门派争端中蒙受了极大冤屈,那位好友愤然出走,从此不知下落。家父与师叔伯们共同寻觅了他二十多年,却终究杳无音讯。如今天台门下各自飘零,昔日一心想要再聚首的愿望,也终将落空。”
缁衣人缓缓转开头去,许久没有说话。樊穆二人见他突然如此,均不知他心底想法,只得肃立候于一旁。又过了一会,缁衣人忽回首,面容神情已恢复平静,他朝二人招了招手,说道:“你俩过来。”
樊穆二人齐应一声,遵照他的指示,三人一同在树底石桌椅间坐下。那缁衣人阖目沉思片刻,才徐徐说道:
“荆耳终其一生,从未曾收徒。”
穆青露惊奇地道:“荆大师没有收过徒弟?那……前辈您……”
缁衣人道:“你已听过荆耳退隐前的故事了。”穆青露点点头。缁衣人淡淡地说:“但那个故事的后续,世间却甚少有人知晓。”
穆青露道:“前辈?……”
缁衣人道:“你历经艰险,来到此处,又能在荆耳灵前献上此曲,算来也是一场缘份。那后续故事,说给你听,便也无妨。”
穆青露低低地道:“多谢前辈,弟子恭听。”
缁衣人道:“当年荆耳与那名官家小姐相识相恋,却遭无情拆散,那名官家小姐更被强行带走,从此销声匿迹,不知下落。荆耳念念不忘,四处寻访,但他生性孤僻内向,没有甚么朋友,消息来源也极有限。他花了好几年时间,才得到她的讯息——与其说是讯息,还不如说是噩耗。”
穆青露惊道:“噩耗?!”
缁衣人颔首说道:“是的,噩耗。那官家小姐被带到远方,又被强迫出嫁。她出嫁后一直郁郁寡欢,夫家并不待见她,非但不待见,还百般虐待折磨她,她勉强撑了两三年,就含恨长逝了。”
穆青露眼中有怒意:“这是甚么样的娘家和夫家?荆大师有没有踏平那两户人家?”
缁衣人道:“夫家虐待她,也并非没有理由。实在是因为……”他叹息一声,继续说道,“实在是因为……那小姐在出嫁前已怀有身孕,并且,她还力排众议,将那个孩子生了下来。那个孩子,正是她与荆耳私定终身留下的纪念……”
穆青露容色震惊,半晌,才道:“竟然……竟然还有这样一段故事。”
缁衣人道:“那孩子是个男婴。官家小姐生下他后,就知道他绝对不会被周围任何人接纳。她一面含辛茹苦抚养他,一面在贴身丫环帮助下,极艰难地向外界传递着消息。也算是老天怜悯她,荆耳平生最好的知己,恰巧经过了那个地方,官家小姐以往曾与他谋过面,好不容易联络到他,立刻亲自将男婴交给了他,求他代为抚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