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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悔了吗?”
秦石在他的身后问他。
无声。
“明晚父亲宴请雪域来的宾客,有艘船去南岸,船长与我交情不浅。你若想回,是个机会。”
冷笑。
“怎么?”
“你在和血鬼堂堂主说话,秦大少!”
“清风居的事,我已听夜枭说了,是你做了个顺水人情给父亲——何必呢。但是我仍然不信你会一夜之间背叛楚涛。”秦石一点都不客气。
“哪怕他把我挫骨扬灰?”君和扬了扬手中秦爷让人递送来的逐羽剑派文书,黑字朱印写在羊皮纸上清清楚楚,抛在秦石脚跟前。
秦石吓得一脸煞白,喊道:“你疯了,楚涛也疯了吗?”
“楚涛这家伙,真敢派人过江来杀我的,你信不信?”君和满目皆是杀气,“秦啸告诉我,已在附近发现了南岸游侠的踪迹。千金悬赏一人头,江湖多的是见钱眼开的。”
秦石细思许久才道:“你觉得……父亲真那么容易相信吗?”
但是谢君和压根不理会他:“只有你这望江台能让我睡个安稳觉咯!别想赶我走啊!还有酒也不准缺!这才够仗义嘛!”谢君和又耍起了无赖。
留下个原地呆愣的秦石。
四三一 欲辞难辞(一)()
竹苑深深,如刀的青竹叶漫天飞旋。竹叶间,寒光凛冽,剑影翻飞似蝶舞。
琴音铿锵,茶香悠然,楚涛双目微阖,指节轻动,随着古曲冥想。
风若寒华发似雪,溺在琴音里,似与天地相融。他的目及之处,瘦小的末儿正举剑与竹林和长空对战。
曲声乍止。就到此处吧。风若寒捋了捋长须,向着末儿点头,矍铄的双目闪着精光。
末儿径从竹林跳进了小院,仿佛滑翔的飞雁,颇不过瘾地把剑撂到身后,那卷起的袖儿一抹汗水,就兀自捧起茶壶灌了一喉的水。
小谢君和一只!在风若寒鄙夷的眼神下,楚涛闷笑不已。
“楚掌门都没看我的剑法如何精进,无趣!”
诶?风若寒已绷直了脸,末儿只得乖乖收剑入鞘,站回风若寒的身后。
“第一招白虹饮涧,第二招鹏翼横空,第三招青云流转,最后一招追风逐羽是被前辈喝止才加上的,原本你还想来一招蛟龙出海?”楚涛淡定地报着剑招,“我都听着呢。”
末儿吃惊之余不敢再吭声。
风若寒微微展眉,半笑半严谨道:“徒儿一如当年……”
“前辈是想说我顽劣不改吧。”楚涛细细打量着末儿,就如同打量曾经的自己。他知道风若寒也在细细打量着他。然而当年已是太遥远的距离,在竹苑里放肆横行的时光已不可追忆。就连这一声徒儿,也陈旧得生疏了。
“楚掌门,末儿有一问:师傅何时回来?”
楚涛这才想起:那痞子,不知多久没有来竹苑看过末儿了。原以为,这年头,南岸还记得谢君和的应是不多了,不料,末儿倒是长情。
“快了,他会回来的。”
“可你每一次都这么说……”
“逐羽剑派掌门的承诺。”楚涛一笑而过,末儿还要追问,风若寒“嗯?”一声暗示,他便乖乖地进了屋。
“规矩了不少。”楚涛追望着他的身影良久,“那些招募来的剑客们可还规矩?说起来,怎么没见他们?”
风若寒道:“练剑自是要清心,我让他们去山谷里了。”
“莫非,又是听音、入定、水劲?”楚涛深深领教过此中的厉害,会心一笑,“少时挨的板子,着实不敢忘。”
“武学涵养,在于根基,其根不正,则终有力竭之时。为师曾经教你的话,如今可还记得?”
楚涛心知肚明,便不接话。
风若寒却进一步挑明了逼问:“何时回竹苑?”
“但等事了。”
“冤冤相报何时了?”
楚涛静默着,摆弄着手中茶盏,许久才道:“我与江湖两不相欠之时。”
风若寒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他悠悠地说道:“执念于心,徒损于身。”
“然于高处,不敢自醉。南岸之地,血雨翻覆,守土之责,舍我其谁?南岸有我一日,便不容他人随意践踏。”楚涛一字一顿,不让半分。尽管,风若寒已经气得双眉颤抖。
“前辈之忧,徒儿清楚。只是我不想看到更多人枉死在疯狂的刀剑之下。江韶云要毁了整个武林,而我不能看着长河血水奔涌。前辈也不希望如此吧……”
“涛儿……你越来越像你的父亲……”风若寒极少动情,然而此刻,他凝视着楚涛,就好像凝视着小时候那个淘气的孩子。“为师只怕有一日,你也步你父亲后尘——于道义,他从未做错过什么,但是江湖容不下他。”
“长河颠簸,年年如此,岂会以一人之心力而挪转?偌大江湖,于你于我,不过扁舟一叶,遏制不了风浪。为师已然年迈,比不上尔等年轻人追浪逐潮的本事。你可知你现在做的事,无异于想要改天换地……”
楚涛微微一笑:“我只是不愿坐以待毙。如今的麻烦,不是我想去招惹。而是敌手已经逼在自家门前。我若再不吭声,任人宰割,还配坐在南岸盟主的座位上心安理得?”
风若寒的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而后是幽然一叹,便向楚涛沏上一杯苦茶——上等的墨冰草芽,油绿似浓墨,舒展在上等的清泉里,若一曲燕舞。不温不火的水冒着袅袅的热气,周遭清甜的茶香熏染。“七分温度,七分茶汤,沸则满溢,盈则临亏。为师最后的告诫,只能言尽于此。”
这是楚涛最爱的茶。他拱手作揖,意欲相谢。可风若寒已偏过了脸。
正尴尬时,竹门被人撞得砰砰直响,三个剑客怒气冲冲地闯进来吼道:“不干了!老子卷铺盖自己滚不成吗?”
只是他们一见到楚涛,便张口结舌呆楞了。
“如何?”楚涛望着他们浑身湿透的模样,颇有些好笑。
刘思仁提着修罗刀追在后面,一如往日憨厚地拖长声音道:“孙家兄弟,留步!”此刻风若寒的脸色已经是青灰一片。
“楚掌门,不是咱兄弟不愿帮忙,可这也太难为人了!”孙老大为难地摊手。
“何以?”
“练个剑阵,非得练什么入定之术,又不是剃头作和尚!”
“入个定倒也忍了,让我等五音不全的听什么音……这谁弄得清!”
“非但要听什么音,缺德的是还把人往水里摁!”三人接连不断地抱怨着,抱怨得刘思仁一脸无辜。而风若寒已经合了双目,凝神无声。
“那么三位是如何把自己弄成这样的?”楚涛依然堆笑。
三人哑口无言。而刘思仁叹息一声,凑到楚涛身边,正欲耳语,风若寒突然一声咳嗽,刘思仁回首,只好叹息。楚涛懂得风若寒的用意,就像曾经无数次地,将难题横亘于前,能不能破,但看造化。
“楚掌门,咱兄弟仨向来是自在惯了的,有酒有肉不愁吃穿,靠着这身本事养活个自己不难。平日道上的不平事也没少管,这回您飞鸽一发讯我们便来了,可……如今这事儿,兄弟们真是爱莫能助!不但是我们,还有……”他们自己打住不说了。
“还有很多人都忍不了了?”楚涛倒是笑得轻松,“那是自然的。若是常人都能忍的事儿,我何必点选南岸游侠中最厉害的剑客?你们只在此待了几个月,我可整整挨了二十多年的揍。黑石崖下能揍得了楚某的,也就风前辈一人了。”
三人当即失语,相似的三张脸清一色瞪着圆眼睛吭不出半点儿气。
风若寒气鼓鼓地扫了一眼楚涛,闷头喝茶。
楚涛厚着脸皮装作没看见,径直转向刘思仁:“刘前辈,您先陪着风前辈消消气,我去看看这群人便回。”随即他从袖底抽出一卷纸,放在桌案前,便摊成厚厚一本。“近日闲来无事,改了改剑阵图谱,请二位前辈指教。”
风若寒接过图谱的时候,楚涛已经携着三人出了竹篱。风若寒随手翻了两页,恨然往那琴桌上一掷。刘思仁吓一跳,赶紧拾过来翻看,只见每一页都是异常工整的字迹,特别清晰的图示,甚至每一页都有朱砂点缀各处关键。百余张宣纸,张张如此。
“这兔崽子!”风若寒少见地骂了声。
“老风,你应是比我更了解少主,他要做成的事,何曾有人拦得住!”刘思仁一边劝慰,一边把这卷图谱还给风若寒。
“你若再纵着他,迟早他要拼出这条命去。一曲长河吟,葬送多少豪杰?”
“一柄梨花剑,又掀出多少生离死别!”
砰然一声,屋门摔上了。只剩了刘思仁一人坐在原地,饮着苦茶。
竹苑三里外的瀑布深潭,幽远僻静,又开阔明朗,实为练功佳处。自从接手了逐羽剑派的担子以后,楚涛就再没来过这里——然而少时的回忆又岂可轻易抹去?
此刻剑客们一个个湿淋淋垂头丧气,就仿佛刚刚被强敌碾压过似的。书生第一个看到他来,拱手行礼,余人见他,自然不敢当作没看见,却分明提振不了精神。
“何事如此难为?”楚涛朗声问。
没人吭声。就连书生也不说。
但是楚涛心里明白。他弯腰拾起一颗扁石子,顺手向人群中抛掷出去——那石子居然闪电般呼啸着飞旋而过,擦过肩头,点中后背,弹向脖间,击中心坎,刮过手背,跃向臀股,最终弹跳着一路点着水面扎进了瀑布中。疼!但是没有一个人及时躲开。
楚涛只是冷冷一笑:“倘若这是一柄剑,那么,南岸的勇士只怕已折损了一半。”扫视过去,不再有叹息的,只有昂首不服,桀骜不驯的。“莫非诸位以为我危言耸听?”
“相会于此,愿与楚某同生死共进退,楚某不胜感激——诸位皆是南岸游侠中的佼佼者,论情谊,我不希望任何一位至交命丧他人之手,论武艺,我更不希望南岸最强的力量徒然折损。只是,梨花剑的凶险,诸位应当有所耳闻。”
“白衣圣使敢来,让他横着回去便是!”有人径直开骂。
“那便试试!”
楚涛以纱巾自蒙了双目,抽过身边孙家老二的木剑便问:“何人愿意一试?”
四三二 欲辞难辞(二)()
谁敢挨这样的打呢?刚刚开骂的那个也哑了火,憋闷着倒吸一口冷气。不料就那么细小的一丝声音居然招来了楚涛的注意。木剑轻悠悠地向那声音来处直刺。那人吃了一惊,立刻举剑格挡避让,就在那避让的一瞬,楚涛手中木剑忽地换了个手,接连幻化出四五朵剑花向他周身袭来。就好像清清楚楚看到他在何处似的,纷纷奔向他的要害。他横竖躲闪不过,随意蒙了个方向横剑扫过去,然而那么近的距离,剑锋就连楚涛的衣襟都未曾挂到。却听周围人的一声惊呼,楚涛不知什么时候居然闪到了他的后背。他瞬间明白过来,可是迟了,木剑已经结结实实敲在他的后颈,绊住他的后腿。
身体狠狠一个趔趄,他执拗地在大家面前站得笔直,可是一点用都没有。只换得嘘声一片。楚涛不客气地取笑道:“气息仓促,步法不实,中心不稳,还要虚张声势,只让人觉得你浑身都是破绽。”于是大家哄笑成了一团。那剑客恨不得钻条地缝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