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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哪里走?”
水月睁大着那双观音画像般的眼睛,站起来说:“就在这里。”
她离开了餐桌,在客栈的大堂里缓缓地走着。她的脚步显得异常轻盈,再配上细长的身材,走起来有一种特别的风姿。我也忍不住紧紧跟在她后面,直到她停在墙上的那3副镜框前。
“你在看这个?”我指着墙上的3幅照片问,心里很是疑惑。
“我在想他们是谁?”
“不知道,也许是这客栈以前的主人。”
她的眼睛依旧直盯着照片上的3个人,那样子真让我摸不透头脑。最后,她的目光落到了墙脚下的柜子上——那台老式的电唱机。
水月站到了柜子边,低下头仔细地看着这台机器,那样子显得兴趣盎然,她终于微笑了起来:“这是什么?我好像在电影里见过。”
“这是电唱机,能够放唱片的,就好像现在的CD机。”
她似乎对这个东西非常感兴趣:“能放给我听听吗?”
“我试试吧,不过得先有唱片。”
“看看柜子里面有没有。”
这倒提醒了我。我打开柜子以后,果然发现了一叠密纹唱片,似乎很多年都没用过了,上面蒙着一层厚厚的灰。我小心翼翼地把这些唱片拿了出来,用一块干抹布擦干净了灰尘,然后又把电唱机擦了擦。
我在地上找到了电唱机的电源,把它插进了墙脚下一个插座里。
这些唱片都是六七十年代出版的,唱片的内容,是一种我从没听说过的地方戏曲——子夜曲。
“子夜曲?”水月看着这些唱片,不禁轻轻地叫了一声,“很特别的名字,真是一种戏曲吗?”
我只能尽量用自己有限的知识来解释:“虽然我也从来没听说过这种戏。不过,中国的戏曲历史渊源流长,各地的方言和声腔都不相同,所以行成了全国上百种地方戏曲。浙江便是南曲的发源地,许多县市都有自己的地方戏。”
“就连越剧也是从山村小调发展来的。”她插了一句。
“没错。因为南方各地的方言各不相同,有许多小剧种只在很小一块地域内传播,离开本地区就没人听得懂了,所以养在深闺人未识也是很正常的现像。”
水月点了点头,拿起其中一张唱片仔细地看着,眉眼间露出似曾相识的神色,便用那极富磁性的声音说:“古乐府里有一种子夜歌。据说是一个名叫子夜的晋朝女子所作,歌曲的风格极其悲哀,乃至于东晋豪门王轲府中的鬼魂也为之感动。此外还有子夜四时歌等,都属于南朝清商曲中江南吴声的一种。后来,南唐李后主也作过以子夜歌为词牌的词。”
我有些惊奇:“你真让我刮目相看,是从哪里知道的?”
“我在念中文系,正好读到中国文学史,其中有古乐府和南朝民歌的内容。”
“原来是这样,你喜欢南朝的清商曲吗?”
“非常喜欢。只可惜无论是吴声歌、西洲曲还是江南神弦曲,它们的曲调都早已经失传了,我们只知道歌词却不知道怎么唱。”水月流露出了无限惋惜的神情,她忽然举了举手中的唱片说,“我就想听这张。”
“这是现代的地方戏,和古老的清商曲可没什么关系。”
她靠近了我,轻轻地说:“放给我听。”
突然,一阵奇怪的风不知道从哪里钻进来,掀起了她的长头发,被吹乱的发梢还掠到我的脸上,一种又细又凉的感觉。这阵风带着阴冷的潮湿气味,吹得大堂顶上悬挂的电灯也不停地摇晃着,白色的灯光在我们的脸上晃来晃去,我看到她的脸在明亮与昏暗之间来回地浮现。她那身白色长裙的裙裾,也在冷风中不停地飘动着,她的双手抱着肩膀,倒吸着冷气。
我还是把那张唱片放进了电唱机里。先仔细看了看唱片的位置,再回忆一下小时候家里的电唱机是怎么用的,然后,我把电唱头小心地放在了唱片的密纹里。
刹那间,唱片转动起来。
我和水月都屏住了呼吸,因为就在同时,喇叭里放出了声音……
萧——我立刻就听出来了,那是洞萧的声音,低沉而悠扬。忽然,我想起了关于这种乐器的一个禁忌,大意是说日落之后就不再能吹萧了,否则那种凄凉的声音会把鬼给引出来的。
紧接着,就是一个旦角的声音,先是一个略有起伏的长音,然后就是一阵“咿咿呀呀”的唱词,伴随洞萧、笛子和古筝的声音飘荡着。
一听到这个声音,我的心立刻就荡了起来,仿佛被攥在了这唱曲的女子手中,碎成一片音符。我实在难以用语言来形容她的声音,总之四个字:摄人心魄。
这些唱词全都是当地的方言,虽然几乎一个字都没听懂,但在冥冥之中,我似乎能理解这出曲子的意思。通过那婉转起伏的音调,抑扬顿挫的唱腔,眼前仿佛出现了那绣金的戏台,一个穿着戏袍的女子,正在台上挥动着飘逸的水袖,口中“咿咿呀呀”地唱着凄美悠扬的古老曲牌。
这时候我注意到了水月,她似乎也完全沉浸于其中,眼帘落下了一半,眉眼里露出一丝陶醉的神情。一双红唇喃喃自语,似乎是在跟着唱片里的曲调默默哼唱。
随着唱片的继续转动,曲调变得越来越凄凉,我这才真正明白什么是中国戏曲里的如泣如诉。这旦角的感情似乎越来越投入,渐渐地笛子和古筝的伴奏都消失了,只剩下洞萧的声音。而且,唱片里还出现了一些奇怪的杂音,一丝一丝地夹杂在音乐中。最后,就连催魂夺魄的洞萧也不见了,竟然变成了旦角的清唱——宛若幽灵的哀吟。
这声音让我浑身发抖,似乎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而水月也猛地睁大了眼睛,不自觉地向我身上靠了靠。那种奇怪的风更加肆虐,把大堂里悬挂的电灯吹得如同风雨飘摇。
就在这关头,一个人影从里间冲了出来,飞快地跑到我们跟前,把唱机的针头从唱片上拿了下来。
瞬间,凄厉的唱片声戛然而止。
那个人是哑巴阿昌!他用那双大小不一的眼睛瞪着我,反倒把水月给吓到了,急忙躲到了我的身后。
阿昌用手不停地比划着,可惜他说不出话。我真担心他会动手打人,不过最后还算好,他只是拿下了唱片,放回到了柜子里。
然后他瞪了我一眼,便又回到里间去了。我这才吐出了一口气,看着那台电唱机,抬起头又看到挂在墙上的3张旧照片,心里一阵发闷。
水月低着头说:“对不起,我给你添麻烦了。”
我安慰着她说:“好了,现在没事了。”
然后,我和她离开了大堂,回到了二楼各自的房间里。她住在四号房,和那两个女孩住在一起。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我在床上躺了一个多小时,直到晚上9点半,才想起来洗澡的时间到10点为止。于是我带着毛巾和衣服下楼洗澡去了。
没想到,我刚一推开底楼的那扇门,眼前立刻出现了一个背影,如幽灵般从狭窄的走廊里一晃而过。
我的心里又是一跳,忍不住快步跟了上去。我发现在走廊旁边还有一个小门,里面是一间用来烧水的小房间,还堆着一些煤球。在这间昏暗的房间里,我又看到了那个背影,应该是一个女子,长长的头发上冒着湿润的热气。
小房间后面居然还有一条走廊,那背影迅速地晃进了走廊。我紧紧地跟在后面,在昏暗的灯光下,根本看不清她的脸。这条走廊弯弯曲曲的,而且还有几条分岔,走廊两边是一些小房间,我跟着她拐了几个弯,就仿佛来到了迷宫之中。
客栈里头有迷宫?我的心里立刻毛骨悚然起来。就在我犹豫的关头,那个背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茫然地看着四周迷宫般的走廊,又一阵阴冷的风吹进来,头顶一盏电灯不停地摇晃起来。我觉得我就像一头掉进陷阱的野兽,正在等待猎人的到来。我实在受不了了,猛地推开了旁边的一扇门,却发现门里就是厨房,而厨房的外面就是客栈的大堂。于是我转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大堂里,看来我对幽灵客栈还了解得太少。
再快步回到浴室里,赶紧打开水龙头,幸好还有热水。我匆匆地洗完了澡,便回到了自己房间里。
躺在阴凉的席子上,我只感到浑身疲倦,一合眼就睡着了。
我在幽灵客栈的第三夜就这样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色依然是宝蓝色的,甚至还有几颗星星在闪烁。我看了看表,发现只有凌晨4点半,今天怎么起得那么早?可我再也睡不着了。抹了抹眼睛还是下了床,匆忙地洗漱了一下就下楼去了。
大堂里的灯早已经关了,只有一些昏暗的晨光从天窗照射进来。我独自走了一圈,只感到心里泛起一阵潮湿。
我忽然想到了昨天晚上的“迷宫”。反正一大清早也没有人,不妨再到迷宫里走一走。于是我悄悄地踏进了厨房,照着昨天出来的路,踏进了那条曲折的走廊。
没走几步,就看到前面有一个人影在晃动着,我立刻屏住了呼吸,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对方似乎并没有发现我,继续沿着走廊向前走去。
当走过一处开着天窗的地方,我才发现眼前的人影,并不是昨天晚上的那个女子,而是哑巴阿昌。
我着实吃了一惊,绕了几个圈以后,阿昌打开了一扇房门,门外就是一片荒野了,原来这里是幽灵客栈的后门。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阿昌后面,走出了幽灵客栈。我向四周看了看,眼前不远处就是大海,天色还没有亮透,空气中充满了露水,我的衣服很快就湿了。我跟得非常小心,始终与阿昌保持着一大段距离,确保不被他发现。
阿昌走上了一条海岸的小路,看起来驾轻就熟的样子。大约10分钟以后,他来到了那片荒凉的坟场。
海边墓地——这里就是我上次来过的地方,成千上万的坟墓聚集于此,宛如千百年来死者们的幽冥世界。
我看到阿昌走进了一块背风的凹地,那里有一棵枯死的老树,光秃秃的枝桠以奇怪的姿势伸向天空,而在树下则有一座孤独的坟墓。天哪,前天我来到过这里,还记得有一只乌鸦飞过我的头顶,就停在那棵枯树上。
阿昌在那座墓前呆呆地站立了一会儿,他的身体有些颤抖,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叠锡箔,撒在了墓前的空地上。然后,他划亮火柴点燃了这些锡箔,白色的火焰在海风中迅速地燃烧着,随即生出袅袅的轻烟,飘散到空中。
这一幕让我非常吃惊,我躲在十几米外的一堆灌木丛后面,偷偷地观察着阿昌。在天色未明的清晨,这个有着卡西莫多式外貌的哑巴,来到了荒凉的海边墓地中,对着一座孤坟烧起了锡箔冥银——这真令人毛骨悚然。
那叠锡箔很快就烧光了,阿昌又对着坟墓站了一会儿,然后就照着原路返回。我依旧躲在灌木丛后面,我确信他没有发现我。
等阿昌走了以后,我才敢直起身子走到枯树下的那座孤坟前,很奇怪这座坟居然没有墓碑,不知道是谁的墓,或许墓里埋着阿昌故去的亲人吧?虽然今天不是清明、冬至或七月十五,或许有可能是死者的周年忌日。
我感到身上一阵凉意,觉得这座坟墓有些奇怪,但又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这种感觉。这时候,那只可恶的乌鸦又飞过来了,停在枯树的枝头发出刺耳的怪叫声,似乎是在向我发出某种警告。我立刻向客栈的方向跑回去。
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回到客栈以后,阿昌正在餐桌上吃早饭,原来他平时都是这么早吃饭的。我故意装作什么事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