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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认识她。”少年还是气闷闷的。小姑娘的眼被烟辣得有些酸。
“全当兄妹养罢。”蓝庆来不耐烦地摆摆手。蓝七奶奶道:“有艺名了么?”她眯着眼仿佛在打盹,然而却从眼缝里仔细端详两人。雨后斜日已经从窗格里漏进来,蓝七奶奶的脸被断然地分割成小块光斑,人填进巍巍天光里去,眼睛珠溜溜地转,满盈着琉璃黄|色,是光斑里唯一的活物,如同古代深宫里的怨妃的眼睛,沉沉别院里的一点晶亮,总是窥探的姿态。小姑娘有点害怕。
“孩子们等你取。”蓝庆来有些讨好的意思,拍拍少年的头,那少年却执拗着,微微把头一偏。“那好,女孩叫蓝杏,男孩叫……”蓝七奶奶懒洋洋的,从食盘里捏起一支杏思忖,“叫蓝核。”她三只指头捏着杏,不胜怜惜似的。往外看看,一只粉嫩的小猪在院子里咝咝地叫。“今晚吃这只猪。”她潇潇地笑了——连同自己在内,她对生命的控制总是这样萧然不介意的。
潮湿的春天的晚上,蓝杏被领到茉儿的屋子睡,蓝核在前堂包子铺里打地铺,蓝七奶奶的意思,他就是一夜不睡也得把店铺看得好好的。蓝茉儿非得脱了衣服钻进被子才让蓝杏进去。蓝杏倚在门框上等,门缝里漏出一条扁扁的金色的光线,伏在她的脚面上,像一只小鼠的胡须,微微颤动。身外是波要汹涌的夜,在她看来简直如武侠小说里边一样杀气腾腾,月亮苍白昏黄,沉在蓝阴阴的天地下,像是山寺里一把烧着的香,嘬着嘴吹它,它就隐隐亮起来,染着霜色和烟味——究竟不是自己的家,看什么都不免凄惶陌生了。她偶一眯眼往门缝里看,看见茉儿把身子从衣服里挣脱出来,白腻的肉得以喘息,漆黑的头发散落了整个肩膀,浑圆的两节胳膊压在玫瑰色的被面上,红浪波动,人就成了微风吹皱一池春水里的水妖,自有《聊斋》里的狐仙的魅丽。然而,蓝杏只觉得恐怖,生怕她出水摇身一变,水淋淋的就成了画皮。
正等得无聊,只听得肚里一阵响动,竟然又饿了,蓝七奶奶下午请人把她的小猪杀了,当下就忙着做香肠,做腌肉,蓝七还奶奶笑说,倒可以省几天的包子肉馅了,气得她没吃一口饭。想到包子,不免垂涎,也不理会屋里的茉儿,径自下了小阁楼,穿过院子,直奔前堂去了。刚要进去,又不免踌躇,担心那个蓝核醒了,彼此不好交待。然而究竟是肚子抵不住,还是悄悄进了前堂。
“谁?”还没等蓝杏跨进去,里面就轻声喝了起来,接着就见蓝核抬着一支蜡烛从灶后面站起来,嘴唇上油旺旺的——他也在偷吃呢。蓝杏“噗嗤”笑了,约略一低头,顺手把头发扶到耳后。两人静对了一会。蓝核抬袖拭净了嘴,羞赧却又倔强地寒着脸问:“半夜三更的,来这做什么?”“只许自己吃,不许别人吃?肚子饿得跟刀子似的。”蓝杏轻倩一笑,踮脚过去揭开蒸笼,里面却空空如也。蓝核看他一眼,心里寻思,这丫头说话倒挺有劲道的,饿得跟刀子似的?然而面上也只是含着一味冷笑,道:“你以为这家人会好到给我们留夜宵?”“我运气好,拾到一只冷包子,喏,”他伸手向蓝杏,“你吃这半。”蓝杏也不客气,接过来匆匆吞了,心里不免泛起一丝酸意:“要是蓝家太太没杀我的小猪,我也不至于气得吃不下饭了。这小猪还是我捡了好几年洋火的钱换来的——你又为什么要偷吃?你也没吃饱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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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核显得很不喜欢“偷”这个字,只是反问:“你叫什么名字?”“蓝杏啊。”“这么快就认祖归宗了!”蓝核冷笑道。他的脸沉在烛火微光中,竟让蓝杏觉出种不自明的寥落,他想来是时常独处而陷于冷清的,于是倒像是惯于这冷清中了。蓝杏也并不动怒,只是淡淡道:“我很小时候就被拐卖了,这几年也一直在人贩子手里兜兜转转,哪有什么名字。”蓝核沉默半晌,道:“我是一直跟着这个贩子的,倒也轻易把我卖掉了……还和你糊里糊涂成了假兄妹——”他说着说着,心中不知怎么忽然有了一份温暖之意,因这温暖又生了安然,默默看了蓝杏一眼,又从灶里抽出一根没有燃着的干草,衔在唇上,微一用力,一抹嘶哑的调儿就从那草叶上颤出。
早春的寒湿气从门缝里涌了进来,淅沥的月光浣洗着包子铺,他淡青的影子映在墙上,人便像石印的图画,翠蓝的粗布衫是着重墨染的地方。他人是这样冷清的,干草叶吹出的歌也零零落落,落雨的感觉,嘀嗒打着芭蕉叶,当一切冲刷摇落,又重新显出一个璞玉似的少年——真是自己玩惯了,蓝杏想。
“你会吹么?”蓝核又从灶里抽出一根干草,持着问蓝杏。蓝杏摇头,接过那草,也没有学的意思,反而是喃喃开了口:“你说——他——会教我们学什么,我在马路上可见过那些卖艺的孩子,被老板打得惨呢,哇哇直叫。”她只管垂着眼,顺着那脉络把干草叶撕成一条一条。“要挣钱,能不挨打么,”蓝核淡淡道,“你看这家人又象什么有钱人——反正我们会成为他的摇钱树,他也可以教我们一门手艺,给我们碗饭吃,大家互相利用着罢了。”
“我知道什么呢?反正活下去不就得了。”蓝杏痴痴道。
蓝家租住的房子背光,早上七八点钟屋子里还暗暗的,阴天一般。也亏得是卖艺人家,外面青天白日市声喧喧,他家却依旧在这青天里做着颠倒的乱梦,暗地里嘲笑着外面那种巨大又怔忡的慌张,他们有理由懒,邋遢,没心没肺地在暖阳初熏时打瞌盹,鼻尖被花格子窗帘泄漏的缝隙染了一缘橙黄的日色——慢半拍儿不算什么,他们的生命泥泞不堪,由不得他们小户人家似的仓皇。“真不入流。”蓝七奶奶嘲笑那些忒愣愣的忙人,她宁愿这一场生只是为了消磨,纯粹简单得如同杨树木心的年轮,一圈圈已经规划完好。蓝庆来不幸也在被她被嘲之列,他历来是个忙人。一大清早他就带着蓝核去逛杂耍场子,那是他们将要卖艺的地方。
茉儿是被爹妈惯得娇滴滴的人,早晨一睁眼就开始拿蓝杏当丫头使唤。她叫蓝杏下楼端米粥,自己坐在小花褥单上绞指甲,月牙形的苍白指甲噗噗乱飞。跟蓝杏熟了,她也不敷衍了,使唤蓝杏是用一种沉静的语调,已婚的贵妇的况味。绞着指甲,发丝乱纷纷垂到脸上,身上只系着藕荷色兜肚,上面开出团蔫瘪的菊花,外面用手扯着件旧羊皮大衣保暖,眼垂着,爱怜地抚着一颗颗脚趾,像在抚摸一窝新产的猫崽,脸上是一种幽怜倦怠的神色。
等蓝杏端了粥上来,她叫放在一边凉着,又叫蓝杏再下楼拿扫帚。
“昨天才扫过。”蓝杏有些不大乐意。
“我叫你你拿扫帚扫地么?”茉儿冷笑道。
“扫帚不是用来扫地么?”蓝杏嘟哝。“我用它来打你!快去拿,不去我自去了。”茉儿做出要下地的动作,蓝杏有些害怕了,红着眼道:“我虽然是被你们家买来的,却也不是服侍人的丫头,我是来跟——跟爸学艺的。”“趁早别这样叫,乱认什么亲戚!叫我妈听见了小心你的皮子。”茉儿一翻眼。蓝杏垂着泪眼不再说话,背手靠在墙上,和案上月份牌里的美人半身像对称。茉儿腆着粉白丰肥的脸,横了她一眼——这丫头,五官生得并不怎样美丽,不过淡淡容色,一双细眼皮和微抿的薄唇却又俏皮地显出一种柔嫩来,那柔嫩是并蒂莲花的鹅黄|色,带着氤氲水气。
“妹妹,”茉儿忽而又夷然笑了,粉白脂红的样子,“我告诉你,打把式不光是劈叉踢腿耍拳舞剑,没这么容易,有学问!”蓝杏拿眼望着她,等她下文。“比如说,你来个高踏马,你就得用眼睛望围观的人里溜上一圈,看到哪个清俊后生了,就一直溜他,等到那人和你对上眼,你就立马撤了目光,改投别人了……”说着话,她的面上已经漾起一弯笑痕,“你要问这有什么好处——这人如果真被你勾上,你就有钱赚了,他当然要天天给你捧场了……”
蓝杏听着听着,不由轻声喝了句:“别说那些话了!我不爱听。”
“好妹妹,你得听好喽,”茉儿伸直了腰,欠身用手臂将她的腰挽过来,“如若那后生真是个人物,你就芳心暗许也无妨——反正你们卖艺的姑娘跟戏子一样,混到最后不是卖做人妾就是跟野男人跑了,谁知道什么廉耻?”她还要絮絮叨叨说,蓝杏已经捂着脸哭了,费着老大劲从茉儿臂弯里拧身出来。“别去妈那儿,我还是好言提点你了,妈可是什么脏话都说得出来。”茉儿轻轻挫着指甲,神色正了正,扬手托起蓝杏的下巴道:“真的,妹妹,别人看你的脸,也许总能看出一股子深情来。”
蓝杏气得浑身乱颤,泪都被噎在眼眶里。静静站了半晌,甩手赌气下了楼。
茉儿倒像是有些不解的样子:“这丫头!回头别忘了爸交待的,叫你在院子里顶碗水,顶到日斜时候才准动……”说着话,声音已经含糊了,倒像是自言自语——她说狠话全当是肤浅的刺激,她虽是没有多少头脑的女子,但还知道一个女人若是生得不美,完全可以拿放肆风流代替。这一点,蓝庆来一直惴惴于心,但她生来就有蓝旗奶奶影子的附身,所以虽还是个未出阁大姑娘的身形,却已经具备了成熟妇人的心思。
一面絮叨着,一面找又出木梳簏头,一用力,青丝纷纷落下来,一丝丝戳着她半裸的肌肤,如同蕉窗夜雨,沥沥的况味。她看落发,看得好像夭折的婴孩命一般怜惜,她说:“这样就落发了,今年不过才二十二。”
但也真的是个老姑娘了。
第二回 几番尤疑是梦幻 百日砥砺业初成
城西的杂耍场子是最贱的娱乐场。
它自有它的繁华,那是“锵锵锵锵”的一阵锣鼓响过,戏台与说书场都开了场,声响以及尘埃鲜亮成同一种橙色的热闹。唱的是《西厢记》,说的是《长坂坡》,惨烈的一长串拍板声里又能听见袅袅娜娜几句“落花流水”的唱词,仿佛白脸的曹操猛一掀青罗战袍,踢蹬得满场灰飞,接着穿花度柳,抱起那二八的俏佳人崔莺莺铩羽而归——繁华还是它的繁华,可经大家这么不留心的一搅和,种种繁华都成了嘲讪与滑稽。好在大家是享受着这种况味的,这是水藻上掠过的鸟影,在众人重重叠叠冗长的寂寞里短暂存在后又消弭的唯一消遣。
点缀其间的,有打把势卖艺的、杂耍的、讲相声的、唱京韵大鼓的,另外还有若干地痞流氓、卖小吃茶水的、看座儿的忽略不计。最多的是一干平常讨生活的小民,他们都不爱自己身上真实的生,而杂耍场子上所有玩意儿又概括了他们不曾经历的一场场生,他们从苍茫人海里走出来,走入喧哗的杂耍场,所到之处,城市成了旷野,只有撒野与拥挤——他们的面目,本来都如同街头的鞋样一样清楚,是镂空的白纸花样贴在有水印的枣红色衬纸上,然而,他们看彼此的脸,只看出白蒙蒙的乏味和平庸。
蓝庆来早上领着蓝核出来逛,在馄钝摊前吃了点馄沌果腹,又晃荡到点灯时分,杂耍场子这才真正乱起来。蓝核觉得蓝庆来似乎真是个人物,一路过来跟大家恭恭敬敬地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