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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格尼丝脱去衣服,关上柜门,通过一道转门来到一间铺了磁砖的大屋子,这里一头是淋浴,另一头是用玻璃隔开的桑那浴室。女人们挤坐在里面的长木凳上,有人还裹着特殊的塑料布,像不透气的罩子蒙在身上(或身体其他部分,最常见的是腹部和臀部),这样皮肤更能出汗,她们就能更快地减肥,或者说,她们相信会这样。
她爬上最高的一张凳子,因为只有那里还有空。她倚墙而坐,闭上眼睛。音乐声传不到这么远,但女人们声势不减的聊天,亦吵闹得可以。一个不太眼熟的年轻女人走进桑那浴室,她刚进门就吆喝众人挪动,要她们挤一挤,然后提起一桶水倒在石头上。滚烫的蒸气腾起,嘶嘶作响。坐在阿格尼丝身旁的一个女人怕烫而后缩,双手捂住面孔。那新来的见了说:“我喜欢滚烫的蒸气,这给我真正的桑那的感觉。”她边说边挤进两个赤裸的身体当中,开始谈论起昨天电视中的聊天节目,说的是一位著名的生物学家,最近刚出版了自己的回忆录。“他真了不起!”她说。
另一个女人点头称是:“啊,是的!而且那么谦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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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来的说:“谦虚?你不觉得那人是多么骄做?但我喜欢那种骄做!我崇拜骄做的人!”她转脸问阿格尼丝:“您觉得他谦虚吗?”
阿格尼丝说没有看那个节目。新来者似乎感到这句话表示了婉转的异议,顿时两眼直视阿格尼丝,高声重复说:“我厌恶谦虚!谦虚是虚伪!”
阿格尼丝耸耸肩。新来者说:“洗桑那浴,要的就是真正的热腾劲儿。我必须大汗淋漓。然后我非得再来个冷水澡。冷水冲凉!我最喜欢这样!即使早晨我也喜欢冷水澡。我觉得热水澡很讨厌。”
不一会儿,她又宣布桑那浴太闷人;她重复一遍多么讨厌谦虚之后,起身离去。
阿格尼丝还是小姑娘时,常常跟父亲去散步。有一次她问他是否相信上帝。父亲回答说:“我相信造物主的电脑。”孩子之所以记住是因为这个回答很奇特。“电脑”这个词很奇特,还有“造物主”,父亲从来不说“上帝”,总是说“造物主”,仿佛他想把上帝的重要性局限于他的工程活动。造物主的电脑:人怎么才能与电脑交流呢?于是她问父亲是否祷告。他说:“那就像电灯泡烧了向爱迪生祷告一样。”
阿格尼丝自忖:造物主给电脑安放一个详细的程序后就离去了。上帝创造了世界,然后把它交给人类;被遗弃的人类在茫茫虚无之中不断呼唤着上帝却得不到回答——所有这些想法其实并不新颖。但是,被我们的先祖上帝抛弃是一回事,被宇宙电脑发明者的上帝抛弃则是另一回事。程序取代了他的位置,程序在他不在时不停运作,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给电脑安放程序:这并不意味未来的一切都已纳入计划,什么都由“上苍”写好。譬如,程序并没有具体说明1815年滑铁卢有一场大战,法军败北,它只说明人的本性好斗,注定要交战,而技术的进步将使战争愈加凶险。从造物主的眼光看,其余一切都已无足轻重,只不过是一个总体程序中的排列组合游戏。这些不是对未来的预言式的期待,它只是标明了各种可能性的局限,在此范围内,各种决定性的力量均受到偶然的摆布。
我们称之为人类的设计也是这样。电脑不曾安排一个阿格尼丝或一个保罗,它只规划了所谓人的原型,在此基础上产生出一大批样品,它们都没有内在的个性。这就好比一辆雷诺轿车,它的内质储存于车外,在设计中心办公室的档案库里。单独的轿车只有序号的区别。人类样品的序号就是面相,即各种面部特征的组合,它纯属偶然,却不可重复。它既不反映性格,也不反映灵魂,更不反映我们所谓的自我。面相仅仅是样品的序号。
阿格尼丝回想起刚才那位讨厌热水澡的新来者。她进来是为了向所有在场的女人通报1.她喜欢滚烫的桑那浴;2.她崇尚骄做;3.她不能忍受谦虚;4.她喜欢冷水淋浴;5.她讨厌热水淋浴。寥寥五笔,她勾勒出一幅自画像,通过这五点,她界定了她的自我,并展示给大家。她没有谦虚地展示,(她毕竟说过,她讨厌谦虚!)而是一付咄咄逼人的架势。她用的动词诸如“崇拜”、“讨厌”都充满激|情,这仿佛是宣布,为了这五笔中的每一笔,为了这五点中的每一点,她随时准备拼个你死我活。
为什么如此激动?阿格尼丝反躬自问。她想:像我们这样被抛掷到世界上,我们必须首先与掷骰子时那特定的一掷认同,与超凡的电脑所安排的偶然动作认同:我们看到“这”(镜子中面对我们的映像)就是我们的自我时,不必大惊小怪。没有面相即自我这种信念,没有这样一种基本的幻像、原幻像,我们就无法生活,至少不能认真对待生活。与自我认同是不够的,必须充满激|情地认同,视为性命攸关之大事。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不把自己仅仅看作是人类原型的一个变体,而是一种有其不可替代的内质的存在。那位新来者之所以要给自己画像,而且明确告诉大家它体现了某种独特而不可替代的属性,某种值得为之奋斗、甚至牺牲的属性,原因也正在于此。
阿格尼丝在桑那浴蒸气中熏了一刻钟,起身一猛子扎进了一个注满凉水的水池。然后,她也来到大屋躺下休息。四下都是女人,她们仍然在没完没了他说话。
她很想知道电脑程序安排的死后生活究竟是怎样一种存在。
她脑子中出现两种可能。如果电脑的活动范围局限于我们这个星球,而我们的命运又完全依赖于它,那么死后的存在除了我们现世已经历的几种排列形式以外,不会再有什么;我们将重复类似的情景和存在。我们将独处还是群居呢?可惜,独处不太可能;活着时只有那一点点,我们死后还能指望吗!不管怎么说,死者的数量远远超过生者!她现在正斜躺在一张折叠躺椅上,死后的存在充其量与此刻的经历相仿:四面八方都传来叽叽咕咕女人的说话声。这没完没了的说话声就是永恒:当然还可以想象出更糟的比喻,但女人的无休止的说话声已足以使她一定要抱住生命不放,一定要竭尽所能把死亡挡在远处,越远越好。
还有第二种可能:在我们这个星球的电脑之外,或许还有更高级的其它电脑。那么,未来存在就不会重复我们的过去,人死的时候就会有希望,虽然朦胧,却值得怀抱的希望。阿格尼丝想起近来萦回于脑际的一个情景:一位陌生人上门来见她。此人态度和善、性格可爱。他捡了一张椅子坐下,面对她和她的丈夫,侃侃而谈。他的友好态度有一种特别的感染力。保罗情绪极佳,有说有笑,还取出了家庭影集。客人一页页翻看着,对某些照片感到困惑。例如,有一张是阿格尼丝和布瑞吉特站在埃菲尔铁塔下,客人间道:“那是什么?”
“那是阿格尼丝,没错。”保罗回答。“这是我们的女儿布瑞吉特!”
“我知道,”客人说,“我问的是这个结构。”
保罗惊讶地望着他:“啊,那是埃菲尔铁塔!”
“哦,是埃菲尔铁塔!”他的语调听上去仿佛你给他看了一张爷爷的照片,而他则说:“啊,这就是您那位大名鼎鼎的祖父!很高兴终于见到了他。”
保罗有些困惑不解,阿格尼丝却表现但然。她知道这男人是谁,知道他的来意,以及他会问些什么,所以她又有点紧张;她想把保罗支开,与他单独在一起,可是她不知道怎么安排才好。
4
阿格尼丝的父亲五年前去世。再早一年,她先失去了母亲。那时父亲就已经病倒,人人都以为他命在旦夕。那时母亲好端端的,生气勃勃,好像命中注定她还将有漫长而平静的孀居时日。正因为如此,临了撒手而去的竟然是她,而不是父亲,反倒使他局促不安了,仿佛人们会因此而责怪他。“人们”指的是母亲家的人。他的亲戚分散在世界各地,除了在德国的远房表弟,阿格尼丝一个也不曾见过。相反,母亲家的人都住在一个镇上:姊妹呀,兄弟呀,表兄妹呀,还有一大串外甥、侄女们。母亲的父亲是山里的农民,为了孩子而苦了自己一辈子;他让所有的孩子都受到良好的教育,又让他们舒舒服服地结婚成家。
母亲与父亲结婚时,显然是爱他的。这也不奇怪,他相貌堂堂,三十岁时已是大学教授,而当时这是很受人尊重的职业。她有这个让人眼热的丈夫,当然高兴,但更使她高兴的是,她可以把他当个宝贝奉献给自己的家里。她按照农村生活的传统,与自己家一直保持密切的联系。可是,阿格尼丝的父亲是个寡言少语、不善交际的人(谁也说不清他到底是生性腼腆,还是别有心事,他的沉默究竟是谦虚还是冷漠也不得而知),于是母亲的这份礼物非但没有能让全家开心,反而令人尴尬。
岁月流逝,两人年事日高,母亲越来越倾向于娘家。譬如说,父亲总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而她却渴望有人说话,于是她就整日价给她的姊妹、兄弟、表兄妹、甚至侄女们打电话,而且越来越愿意掺和他们的事。现在想来,阿格尼丝觉得母亲的生活画了个圆圈:她迈出自己的小天地,勇敢地同一个全新的世界打交道,但后来却转了回去。她和丈夫、还有两个女儿住一幢花园别墅,一年数次(圣诞节、家人的生日)邀来她所有的亲戚举行家宴庆典;她盘算着待丈夫死后(大家这么等着已颇有时日,甚至都以为他早就大限已过),她的妹妹带外甥女就可以搬过来往。
但结果是母亲死了,父亲却活着。葬礼后两个星期,阿格尼丝和妹妹劳拉去看他,只见他端坐在一堆扯碎的照片前。劳拉捡起碎片,厉声喊道:“你为什么把妈的照片撕了?”
阿格尼丝也俯身端详桌上的碎片:它们并不尽是母亲的照片:其中大多数都是他一个人的,有些是他俩的合影或母亲单独的照片。面对两个女儿,父亲始终一言不发,未作任何解释。阿格尼丝对妹妹嘘了一声:“别跟爹嚷!”可是劳拉仍嚷个不停。父亲站起身,走进隔壁房间,姊妹俩第一次争吵起来。第二天劳拉去了巴黎,阿格尼丝仍留在家里。直到此刻父亲才告诉她,他在城里找了一套小公寓,并打算卖掉别墅。这又让她大吃一惊。大家向来以为父亲是个书生,家政全由母亲掌管。他们以为他离了母亲没法活,不仅因为他什么都不会料理,而且,由于他早就把遗嘱托付给了母亲,人们觉得他恐怕连自己还要什么都不知道了。此刻,在母亲死后不几天,他突然义无反顾地决定搬走,阿格尼丝才恍然大悟,他正在执行一项早已制定的计划,他完全知道自己要什么。考虑到他不可能得知他会死于母亲之后,那城里的小公寓只是个梦想而不能成为现实,现在的一切就愈加不可思议了。他和母亲一直居住在这幢别墅里,和她一起在花园散步,招待她的姊妹表亲,好像专心地听他们谈话,可是,他的心却一直在别处,在那套单身公寓里。母亲死后,他不过是迁回那长期梦魂紊绕的居所罢了。
直到这时阿格尼丝才觉得他有点神秘。他为什么要撕掉照片?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