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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姜头一直在门边蹲着,此时,忽然起身,没头没脑地朝凤友瞪眼,说:“还真应了你四爷那句话哩。”
屋里人都静下来,等着他往下说。
他过来,手把着凤友的脑袋,象是相看一件瓷器,左看右看,一只眼睛眯着,嘴巴的声音有了神秘意味,“咱姜家,隔辈出胡子哩。”“出胡子?”凤友不知他说什么。在当地话里,胡子就是土匪。“俺这辈里,没那根哩。”老姜头自说自的,“你四爷说哩,说啥哩?说俺生的孩子哩,准得随你爷的根儿。听人说,你爷就是瓦块脑袋,这类脑袋哎,十个有九个是土匪哩。刚才我瞅你小子,也是这脑袋哩,瓦块勺子哩……该着哎,真是该着哎……”他咳嗽着,又蹲下去了。屋里人都无话可说。对于这似是而非的议论,他们自是都不以为然。只有三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泪珠又滚落到衣襟上。
“是哩。”她说,“娘一生下凤友,四奶那暂还呸活着哩,就说,真像他爷爷,简直是大脸扒小脸哩。屯里呀,有见过你爷爷的老人哩,都说象得邪虎哩。”
凤友盯着她,眼中渐渐显出异彩。
“说来呢,也怪。”三姐小声道,“一逢年过节,烧个纸啥的,娘没想着咱爷单烧。可每回哩,那纸钱哩,老是朝他爷爷那名签下头跑。俺就明白哩,是咱爷缺钱花哩。所以呀,以后就给他单烧钱。每回哩,娘就念道:‘他爷爷哎,你一辈子想着过好日子,清清白白的,现下哩,你孙子哩,都说像你,你可得保佑他哩,让他逢凶化吉,平平安安哩,让他不招灾免邪祸哩,这纸钱都是他孝敬的哩,你就保佑他哎……”
凤友浑身动了一下。他上前,抱住了三姐,以为自己又抱住了亲娘,双手都是剧烈地颤抖。“凤友啊,没事,你放心去干吧。”三姐坚定地说,“有咱爷保佑,有娘的保佑,放心哩。记住,咱爸爸,他保佑你哩……”
“姐啊……”凤友跪了下来,抱着三姐的腿,失声而泣。好像,这正是一个非常的时候,姜家的人,忽拉拉全跪倒在地。连不情愿的二姐,这时也意识到了什么,不但跪下,还到凤友跟前,拍着他的肩膀,表示了理解。
就这样,在那个晚上,姜家在凤友的决定上,达成一致意见。他们没有明确说出,但他们都知道,人活着,就是为了这口正气。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虽然是夏季,火炕也不能断了火的。田家喜偷懒,几天没有烧炕。结果,他家的南北炕都生了跳蚤。老万海才坐下去,就觉着身上痒了起来。拉开裤子,发现屁股以下起了红红的十几个包,不禁大声叫苦。伍经理骂田家喜,令他赶紧抱柴火烧炕。那柴火都是湿的,而且,一年没扒炕了,炕洞都是堵的,一烧火,满屋子就是烟了。窗户和门都大开着,三个人还是呛得半死,跑到院子里大咳着,涕泪进流。“妈拉个巴于,你小子这是过的啥###日子哩?”伍经理怒火冲天,连咳带骂。被伍经理骂急眼了,田家喜顿足道:“开会开会,又开哪门子支部会哩?也不早说,谁想着到这儿开哩?”伍经理差点动手打他。田家喜缩脖躲到了一边,不再吱声了。老万海不敢直接怀疑,在心里,他也有着同样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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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儿早没哩,还怕他姜凤友干啥哩?”他问,“你不也说,他们没啥证据,咱不用再发展他了吗?”在心里,他想的是:“伍占江心虚,可是,俺不再跟你搅这混水哩。”寻思着脱身之计。烟散得差不多了,伍经理拉着两个人进屋。把门窗关好,他坐在炕头上,这才朝老万海和田家喜各瞪一眼。“然而呢,你们俩呀,脑袋里装的不是脑浆,全他妈地是屎。”他抱出烟袋,用那铜烟锅子指点着,“那个小刘无所谓,可那姜凤友,你们也不是不知道,是好弹弄的呀?然而呢,他小子说不定就有啥后手,咱能不防着点?老话说哩,不怕一万,就怕他娘的万一。然而呢,咱把他拉住,不管真地假的,先稳住他小子,那才是万无一失哩。”老万海还要说什么,忽然又住了口。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伍经理朝田家喜使个眼色。不情愿地,田家喜去开门。不多时,领着凤友走了进来。
“哎呀,凤友啊,来啦?”老万海热情地打招呼,更热情地让他坐下。伍经理只在炕上动了下屁股,算是见面礼。他的眼睛不离凤友的脸。那么平和,那么苍白,看不出他的心情。正因如此,伍经理更要紧紧盯住。他要分析出,在那淡然的神情后面,是不是隐蔽着什么。“然而呢。”大家坐好之后,伍经理咳了一声,意思是开会了,“凤友的简历书哩,递上来也有日子哩,咱们呢,就讨论讨论,看看他够不够格哩。然而呢,要是够哩,那就尽快发展。还有,他可以调到总公司,当经理助理了。然而呢,最近乡党委有这个意思,咱屯发展党员呢,速度可是太慢哩。”这番话,逻辑相当混乱。这,在伍经理可是不多见的。按着这个意思,老万海和田家喜都表了态。先是说凤友回乡后,教书教得好,到现在小学校的孩子们还想着他呢。在仓房干活,那也没得说,里里外外弄得都很干净,总公司上上下下,人人都夸他。“凤友啊,你就是有一个毛病,老舅得跟你唠一唠哩。”老万海说,“就是啥呢,就是你呀,跟支部老不远不近的,靠得不紧哩。你想呀,一个小青年,要提干,要入党。咋能不靠着支部哩?有啥事呀,有啥话呀,可得跟支部唠一唠哇,啊?”
田家喜马上帮腔,说了同样的意思。伍经理看着凤友,发现他的眼睛里丘闪烁着莫名的光芒。他的心就动了一下。在他的直觉里,明白了凤友腹中一定藏着什么事。他要知道它。因为,那一定非常非重要。“然而呢,凤友啊。”伍经理不紧不慢地说,先把一烟锅的烟装好,“你老舅说的哩,也是对哎。然而呢,肚里有啥话哩,你就跟二叔说,啊?得跟党交心哩,对吧?”凤友点点头。他看着这三个人。那种视而不见的表情,令他们更疑惑了。此时面对着他们,他的心下竟是这样坦然,连自己也觉得非同寻常。这三人坐在他跟前,相距不足五尺。他却觉得,自己是在万里之外看着他们的灵魂。一纤一毫都清清楚。他可以透视到他们的每一个细胞的深处。“没错。”他说,“我是想跟你们交交心的。”这三个人,他自小就是那么熟悉,现在,觉得他们太陌生了。好像,他们只是遥远的星体上的三根植物。此时,他跟他们的唯一的关系,就是他们可能是有毒的。他的目的,就是为了防止他们的毒质,做点事情。首先,他要运用自己的内在的气魄,稳定自己的心神。
伍经理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他没有文化,只有简单的农民意识。然而,他统治了这个小山村整整三十年。他知道农民的弱点,因而,利用着它,就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他们。这样,他普有了理由,不但剥夺了别人的生活,也剥夺了他们做人的权利。他的猜忌、阴狠、贪婪、甚至性欲,都要通过他的权威,在这个小屯子里以一种最可怕的形式得到实现。他把屯子当成了自己私有财产。别人觉得最好的东西,首先,就是他的。他对每一样事物都拥直叔利。老万海最近生了湿疹,不停地挠着。刚才跳蚤又咬了那么几口,更是痒得坐立不安。可他还是坐着,看着凤友,等着发表出自己的想法。作为一个狡猾的人,他不适合做农民。然而,他做得挺舒服。因为,他的脑筋比任何后人都好使,这,给了他种种机会,使他从来不用下地干活,就能挣上全劳力的工分。而他最大的满足,就是在自己的家里喝上好酒,吃上好菜,不用操心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他的良心感本来很强,只是,过好日子的农民的欲望更强。他一直在这两者之间,艰难地找着平衡。
田家喜,由于晚饭没吃,也由于对伍经理今晚的安排还不理解,坐在那里,气呼呼地吃着“毛嗑儿”。那是未长成的向日葵。当地人喜欢把它揪下来,整个盘拿在手里,一粒粒吃着玩。它在当地人那里,可以跟口香糖在城市人那里相比美。比起伍经理和老万海来,他滑头头脑,没有心机,甚至连欲望都没有。完全是靠一种本能,他活着,四处走着,有时笃着人。在人类中,特别是在农民当中,他是最接近动物的那种人。对此,他当然一无所知。“说来,也是有不少日子了。”凤友道,“算来算去,也得是你们说了。”“到底啥事?”老万海问,“你说哎,凤友,说哎。”“去年我就知道了。”凤友说,“所以拖这么长时间,是在等这个机会。”“咋回事哩?”老万海又问,“你说好哩。”“事情太大。”凤友说,“一旦揭出,就要涉及到多少人、多少家,要波及全乡,全县,没准儿,全省也说不定哩。”“你瞅你,凤友。”老万海急了,“咋还不说哩?”
“做这事的人。”凤友说得更慢,“党籍保不住了,命也很难说,最后,可能要家破人亡,很可能,比那下场还要惨。”“扯###蛋。”田家喜沉不住气了,“你到底说谁?”“这些都还是小事。”凤友道,“弄不好,还得出更厉害的事。”“然而呢。”伍经理问,“都有啥样的事哩?”“那张优秀党员的奖状,可能要撕下去了。”“是哎?还有哩?”“那张锐意改革的锦旗,可能要烧成灰了。”“还有哩?”“那本优秀农民技师的证书,要当作反面教材了。”“还有哩?”“那个优秀农民企业家的称号,要换成别的了。”“换成啥哩?”“遗臭万年的臭狗屎,可能,比这还厉害。”“还有哩?”“什么老党员,老模范,改革年代老标兵,统统完蛋了。”“还有哩?”“他的祖宗也要跳出来了,因为,祖坟也保不住了。”“还有哩?”“他的老婆改嫁都没有要了,人家叫她烂菜帮。”“还有哩?”他的孩子,不管走到哪儿,都有人认出来,都有人朝他们吐唾沫。”“还有哩?”“这还不够吗?”
伍经理,脸色惨白,失去了自制能力。他还想控制自己的表情,然而,已经不能了。他的手也在抖着。必须把它们放到腿下压着,才能稳定下来。他盯着凤友的眼睛,大大地张着,忘了如何眨动了。
“然而呢。”他强自镇静,要自己保持着原有的声音,“你说的是谁哩?”
凤友看着他,忽然觉得奇怪。这样一个人,以他的智力,他的人格,只能把五只猪放到山里,再赶回来。可是,他却统治了这个屯子三十年。很可能,要永远统治下去。凤友也从未怀疑过这个事实。只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难道。”凤友盯住他的眼睛,“还会是别人吗?”
那一刹那,伍经理分明要笑。他的脸上所有的皱纹全都动了起来。他的脖子上的三根青筋同时跳动。几秒钟过去了。他终于又恢复了原状。然而,他的脸更显得水泥一样灰暗了。他看着凤友,目光却想着逃开了。“你…你啥意思?”他艰难地问。“就是你,把刘颖糟蹋了。”凤友说,又指着另外两人,“来有你们。”田家喜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跳起,到外屋去把那把大斧子抄起来。伍经理一把将他抓住,狠狠地按在了炕上。一伸手,就抽了他一个大耳光。田家喜捂住脸,不解地看着伍经。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