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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给你换个太阳哩,钱呢?”爹叫道。如果有五瓦的,他一定再给他换小一点,那才是他的生活哲学:小一点,再小一点。可是,凤友明白,问题不在灯泡上。今晚,他的心有点乱。不管想什么,不知不觉地,总跟那个刘颖联起来。她是什么样,说话什么声,有什么脾性,都不知道,然而,在凤友的心里,她,和她那个名字,竟然浑之不去了。
九点不到,他就想睡觉了。把被子铺好,他坐在炕头,一时没有再动弹。听见东屋那边,娘也关灯睡觉了。他下地,穿上了鞋子。走到外屋时,他想放轻脚步。最后还是跟娘打了一声招呼:“娘,我出去一会。”娘问:“咋还出去哩?”他没吱声,缓缓地走到屋外,出了院子。总公司的院子里,平时空旷冷森,此刻,热闹极了。屋前挤满了想进去不得进的小孩,吵成一片。凤友没有朝那边挤,想了想,走到房后。远远的一角,两只狗正在交配,发出了怪叫。一挂破马车边上,卧着一头母牛,刚刚生出一只牛犊。在半明半暗的灯影里,母牛舔着牛犊,眼神痛苦,看上去十分怕人。凤友站在房后的阴影内,朝窗户里头看。屋里灯火通明的,抽烟的浓雾,成群的飞虫,绕着电灯。没有看见伍经理讲话,倒看得见田家喜正站在前边砟咋呼呼地说着。他是总公司副经理兼治安处和民兵连长,长着一身横肉,平时说话,总带有当过兵的味道。现在,喝足了酒,他代表着公司董事会表示着欢迎,那手势,那粗脖子的扭动,那时不时的猛烈吐痰,充份地证明着:全联体,除了伍经理,他就是说一不二的人了。
凤友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也不想听。从他这个角度扩看不见那个秘书小姐。一个县城小姐到这里来找工作,而且还是县长的女儿,这事,有点不可思议。但他明白,自己不是为这事好奇。为什么呢?他就走到另一扇窗下。在这扇窗上下面的两块玻璃都破掉了,糊着报纸。要想看到里面,就得贴着墙,手撑着上到窗台上。凤友把手搭上了窗台,空使了两回劲,又放了下来。他问自己这样的问题:“我这是干什么呢?”想了半天,他转身准备走了。忽听见了一个声音。从没听见过的,一个姑娘的声音。他就知道,那就是她了。刘颖,是的,她叫刘颖。悄悄地,他朝窗户又凑过去。这回他没有上窗台的打算。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手指伸出,在下面的那糊窗报纸上捅破了一个洞。他把眼睛凑上去,朝里看。里头,正好有人把他的视线挡住,他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听见那个声音,清清楚楚。是一个很好听的女声,不高不低,有一种乐感。事实上,那女人说话带有一点鼻音,听上去显得有点娇娇滴滴的。她在致词,表示对伍经理和众位农工联合体员工们的谢意。凤友听着,无法听进话里的内容。表面的东西,那话语本身的韵味,那种美,把他的意识完全吸收殆尽了。
姑娘说完,里面人的鼓掌,叫好,七嘴八舌议论。凤龙清醒了些,把身子站直。他这才意识到,刚才圹那么长时间里,自己几乎一直屏着呼吸的。现在,气有点不够用了。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往家回走,路很平,他却深一脚浅一脚的。小妹回来,三姐把孩子抱走了。爹也从地里转回,又在猪圈那边跟那头花壳朗对了几句话。凤友躺在被窝里旷听着所有这些。直到大家都睡了,夜,静得沉井一般了,他还是没有困意。第二天上课时,眼泡肿肿的。他知道自己什么也没想。但是,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就在心头。这是怎么了?三姐的两个孩子都在二年级。中午放学时,凤友问:“你爹回来没?”三姐夫一直在外当兵,去年才转业回屯。本来可以在城里安排工作的,那天,伍经理家盖房,他去帮忙,上大梁时,有一头的杠绳崩扣儿了,大梁就砸断了他的左腿。养了大半年,现在,他的主要生活内容,就是到县上去,找民政局要补助。
“回来哩。”,大奎道:“昨黑跟俺娘干架哩,—杵子,就把俺娘眼眶打青哩。”
“是掩娘先打俺爹哩。”二奎道,“用爹的单拐,敲俺爹的脑壳,把俺爹给敲急哩。”凤友于是知道三姐家昨夜一定闹得够呛。平时,他们两口子互相疼爱,在屯里是有名的。三姐再厉害也不会动手打三姐夫。一定出了什么事,而且,此事不小。就对大奎道:“走,到你家看看你爹去。”三姐家在屯东头,碾房后头。两间草房重抹的泥,新苫的顶看上去跟新房一样。院子里鸡有鸡笼鸭有鸭舍,什么什么都齐齐整整的。三姐夫正坐在院子里,腿上放着一只鸭子。昨天它钻进后院茄子地里拧茄秧,三姐朝它扔土块一下子打断了它的腿。三姐夫正给它包扎、上药。凤友见此情形,特别是,注意到姐夫的头上缠着药布,觉得好笑。但是,他让自己脸上更严肃。见着凤友,三姐夫立刻想到自己头上的药布,脸上就不得劲了,讪讪地一笑:“凤友来啦。”从凤友脸上,看出小舅子什么都知道了,脸上更挂不住,终于红了。
凤友也觉得不自在,问:“我三姐不在?”三姐应声而出,怀里抱着孩子,正喂着奶,整个左|乳全裸出来,冲凤友说:“来啦?吃饭吧?一会就得了。”不拿正眼看丈夫,冲着大奎叫道:“跟你爹要钱,到供销社打瓶酱油,再买瓶酒,没见你小舅来了吗?整天跟个木头疙瘩似的,一点人情味也不懂。”又对二奎道:“跟你爹要把锉,把那刀锯锉一锉,把后院那榆树赶快放倒,要不呆会一刮风,非得倒了砸上房不可。你是死人啊,非得看着房倒屋塌、一家人砸成肉饼才舒心啊?”把二奎说得莫名其妙。三姐夫苦笑着,起身,把十块钱掏出,递给了大奎。然后,就一拐一拐地进了柴火棚子,拿出一把刀锯来,到后院去锯那棵枯死的老榆树去了。凤友一边帮三姐烧着柴火,一边也就听明白昨夜干架的由头了。从城里回来,三姐夫脸色就不对。三姐忙着去总公司张罗着办欢迎会的事,也没来得及细问。开始,她以为是没有要到钱在民政局那里受了气他才会那样。让他看孩子队他说有事。三姐知他心情不好,可能要出去散散心,也就没当回事。晚上回来三姐夫忽然大发脾气。先是说三姐瞎跑乱窜不管家里。然后就骂开了。从伍经理到田副经理骂了一大串人。其中自然也捎带了姜家。说那些在总公司里当权的都黑了心,吃人饭不拉人屎。说三姐就知道拍伍经理的马屁,人家吃干的,想捞点稀的,占点小便宜。三姐一听大怒,骂他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人家伍经理怎么你了?腿坏了,是人家故意砸的呀,还是你自己窝囊废?”三姐高声道,这时,姐夫已锯完了树正进屋来。“不能干活了,人家给个终身五保,屁事不用干,挣个全劳力的工资。还想咋的呀?他个没良心的,还咬吃你哩,说俺跑前跑后就是为了保住你那个民办教师。”拿眼瞪着三姐夫。三姐夫尴尬地笑着,坐到了一边,顺手把箩里的豆角抓起一把,在手里掐着,也不说话。他的脸更红了。凤友感觉到,三姐夫昨夜发难可能是为了这些,也可能是有着更深刻的原因。他看看姐夫又看看姐姐,想问什么,终于没有开口。三姐嘴快手快,不多会就做好了四个小菜。凤友跟三姐夫就着土豆丝、干豆腐丝,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散装白酒,心里舒畅了许多。借着酒劲,他直直地看着三姐夫,问:“姐夫,咋说三姐帮我,要保这民办教师的饭碗哩?是不是,你听到啥故事了?”
三姐夫一口酒就呛住了,咳嗽着,脸上出了汗。三姐说:“他有啥故事?还不是那个刘小姐一来,屯里就传开了,说伍经理要把你拿下来,让她做校长啥的。都是没头苍蝇,瞎跟着起哄的。人家刘小姐是县长的千金,稀得当个破小校长?没两天,你看吧,人家得上乡里去,当大公司的头儿哩。要当校长,起码,也得上哪个大学校呀。咱那破学校,人家一瞅,还不呕了?”三姐夫想说话,看了看三姐的脸色又改了主意,大大地喝了一口酒。凤友问:“既是那样,那姓刘的女秘书,干啥不直接上乡里,到那个靠山国际贸易公司:咋非到咱这小小的巴兰屯儿来?”三姐先用筷子头打了一下二奎的手,不让他用手从碗里抓豆角。然后,才回凤友的话:“咱伍经理,在屯里当多少年支书了?你不知道吧?从大跃进那会,就是他。为啥?因为他有根子。乡里也好:县里也好,总是有人替他说话。多少人想整他,哪一个把人家整倒了?到最后,都是整他的人个个倒了大霉,人家伍支书呢,江山稳坐。你不是不要支书了吗,哎,人家当了‘总经理’!这就是本事。”凤友眨着眼,不知三姐要说什么。“这还不明情吗?”三姐结论性地说,“是伍经理要拍刘县长的马屁,刘县长呢,也舍不得让他姑娘上别处去,到那儿,大锅饭大锅吃,谁照顾她?再说了,人家为啥非要到公司什么的干一干?还不是为了混点经验出来,一回头,就能到县里当个局长什么的?放在别处,高中毕业生算啥呀,什么人没有,哪就能保证好事论上她。在咱这儿,天老大,俺老二,啥事还不是伍经理一句话?别说写个好鉴定,就是上天宫,也正经有把握哩。”
从三姐家出来,凤友觉得自己想知道的已经知道,用不着再为别人的事操心了。这样想着,他感到轻松起来。下午,给三年级讲语文课时,他先把《登鹳雀楼》念给学生。声音那么大,脸胀得那么红,有几个学生就看着他,想:“姜老师喝酒了。”晚饭以后,看着爹又要去承包地老转悠,凤友说:“爹,我去吧。”老姜头怀疑地看着他,想想,就让他把铲刀和篮子带上,顺便打点猪食菜回来。实际上这是老姜头的一个手段:只要打满一蓝子菜,就说明凤友真地上了地,而且没时间看什么书。姜家的地在屯子东南,是一块破地。搞起农工商联合体之后,屯里的地大部份都盖了厂房,租给了外地商人。剩下的几块地是总公司留作“百年大计”的,就分给了几户真正的弄地好手,姜家也算一户。站在地里,脚下就是倭肯河。此时,正是黄昏将尽,夜幕从河岸那边飘过来。地里的苞米长得有半人高了,叶子发出细微的响,却感不到有风。凤友坐在地头,看着倭肯河的下游,那里,西南方的地平线上,还闪着一抹长条形的红光。
天黑下来,他才想起打猪草。胡乱铲了几把,再也看不见了。他觉得,装进篮子里的,有一半是青蒿,或者,更糟糕的,是有毒的龙眼草。猪吃了不会死,却会两三天之内不思饮食。他想把所有的草都扔掉。最后,还是背在肩上矿慢慢地往回走了。走大路,可以直接到家的。他发现自己上了小路。顺着那条道,走过那片茼麻地,就是伍经理家的大院套。他要从院子西边绕过去。那间下屋,就在院子的西头。他想到了这一点,一时,停下,不知如是好了。他想分析一下,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走。在他的下意识里,是不是有一个动机,把他跟这里的什么联系了起来。他知道,就是它那间西厢房。因此,他不敢再朝前挪一步了。远远地,看着伍家的人进进出出。有田家喜背着什么口袋进院子,伍家的那条大黑狗,不知为什么总跟他过不去。一见田家喜就扑上来。田家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