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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魂调-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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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林甫观察一阵,转问看守的狱卒:“夜间你也在此看守么?他如何在一夜之间伤愈的?”

狱卒回答:“禀相爷,他昨夜一直睡在牢中,被褥覆面,今晨出来便是这副模样了。”

李林甫扬眉:“蒙于被中不敢示人,必定暗里做了什么手脚。我倒要看看他是用了什么妖法能屡杖不死!”说罢命令杨昭:“把他拖出来再打二十大板,就陈在外头,看他怎么化伤愈合!”

杨昭犹豫着不动,李林甫催道:“杨中丞,怎不行动?”

杨昭回道:“回相爷,下官是……不敢。”

“不敢?”

杨昭勉力举起受伤的左手:“不瞒相爷,自从发现吉镇安不死不伤,下官一直心有不安。昨日吉镇安对下官出言不逊,下官将他杖打二十。说出来不怕相爷耻笑,夜里下官梦见有神人示警,说吉镇安乃半仙之体,交流人仙两界,有神明庇护,下官不但不予尊奉,还屡次恶待,仙人不满,要对下官施以惩戒。”

李林甫道:“不过是个梦而已,杨中丞怎会因此而畏首畏尾。”

杨昭道:“当时下官告饶未果,仙人劈了一道雷电将下官手臂灼伤,醒来后发现左臂果然有焦痕。下官这才忆起昨日下令行刑时,下官正是用左手掷的令牌,吉镇安还怒目瞪视下官左臂许久,一定是因此而触怒神灵。”说罢挽起左边袖子,只见臂上尺余长一段焦黑痕迹,皮肉焦烂,正如被雷电劈中而烧毁的树木一般。

莲静大吃一惊。他当然不会相信什么神人惩戒之说,但这灼伤又是从何而来?

李林甫也是大惊,心中忐忑起来。他年事已高,为迎合上意多与道士接触,自己也渴慕起长生之道,对神仙鬼怪之说相信得很。莲静以术法而有宠,先前便传得玄乎玄乎,这回见他屡杖不死,杨昭臂上伤痕可怖,心下也打起小鼓。

杨昭又道:“仙人明示,若再冒犯居士,定严惩不贷。下官此番伤一手臂,再对居士不敬,惹怒仙人,只怕性命堪虞!”

李林甫问:“那依杨中丞之见,该如何处置吉镇安呢?”

杨昭惶恐低首:“下官位份低微,若处置不当,仙人仍要怪罪。还请相爷指示。”

李林甫大骇,连连摆手:“这这这、这怎么使得!”他看了莲静一眼,强自镇定,“吉……莲静居士所涉案件一直由杨中丞一手操持,还是你自己拿主意罢,别亏待了他,仙人自然不会怪罪。”说完,借口有事务要办匆忙离去。

杨昭追道:“相爷,这难题可叫下官怎么办好?”挽留不及,李林甫已上轿离开。

莲静看他左手伤重不得稍动,行走不便,心里颇不是滋味。

此时正逢群臣为皇帝上尊号,因李林甫没点头,迟迟未呈上。第二日李林甫便会同群臣拟定尊号,闰六月丙寅,上尊号为开元天地大宝圣文神武应道皇帝,大赦天下。李林甫暗示杨昭消了莲静案卷,借大赦之机将他放了出来。

一年半不出来,外头的街面都变了样子。原本这条街附近十分繁华,自从置了推事院,平民百姓从此经过的便少了。晌午时分本应是最热闹的时候,却冷冷清清,只三两个过路人。

推事院门前是个丁字路口,左中右三条大道。莲静出了大门,忽地茫然起来,不知该往哪条路走。如今他可算是举目无亲,自己又没有私宅,出了监狱连个去处都没有了。这会儿是身无分文,中午饭还不知道在哪里。

他自嘲地一笑。

“居士怎么驻步不前了?难道是在这里住了一年多,临别竟还有些留恋此中人物?还是太久闭门不出,忘了该往哪里走?”杨昭的谑语从身后传来。他的胳膊用绷带包扎了,藏在袖子里。

莲静愣愣地看着面前三条岔路,默不做声。杨昭走到莲静身侧,右手指向正中的道路:“居士,你该走这边。”

莲静转首看他:“为何我要走这条?”

“从中间走,去皇城最近。”

莲静挑眉:“杨中丞怎知我要去宫禁皇城?我现在可是无官无职,一介布衣。”

杨昭也转过来盯着他,不答反问:“难道居士想去的不是宫禁皇城么?”

两人对视片刻,杨昭忽然一笑,打破僵持:“纵使居士想去的不是皇城,今日也要劳烦居士走一趟。陛下有口谕,让下官带居士进宫面圣。”

莲静诧异:“陛下?要见我?”早该把他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就算记得,他也是杨慎矜案的人犯,皇帝必然不喜,怎么还特意召见?

杨昭道:“陛下也听闻居士异能,不死不伤,神明庇佑,以为奇罕,所以特命召见。”

莲静心中疑惑,不过圣命难违,便对杨昭道:“有劳杨中丞引见。”便要举步往中间那条大道上走。

杨昭制止:“居士乃陛下亲邀的贵客,怎么能徒步行走呢?”叫过亲随把他的轿子唤出来,“居士请上轿。”

莲静推辞道:“杨中丞是朝廷命官,草民不过庶子百姓,怎么能坐杨中丞的轿子?何况杨中丞身上还有伤,草民万万担待不起。”

杨昭顺水推舟:“这顶八抬大轿足够宽敞,居士不如与下官同坐。下官对居士也敬佩仰慕得很,正有很多疑惑要请居士指点解答呢!”他挥了挥受伤的左臂。

莲静本不愿意,看到他的伤臂忽地心软下来,竟点头答应了。两人一同上轿,并排坐着,果然还很宽敞。莲静不由想起去年正月里也曾和他一同乘轿,那回他左肩吃了一剑,这回左臂又灼伤,都是因为救自己。不管杨昭此人与自己是否投契,他救命的恩德却是抹煞不了的。莲静低头看他搁在膝盖上的伤臂,轻声道:“……多谢。”

“谢我什么?”杨昭明知故问。

莲静不答,抓过他的手臂来卷起袖子,却见绷带裹得很粗糙,上头血迹斑斑。他皱起眉,小心地解开绷带,只见伤口焦灰与血水混在一起,狰狞可怖。“你没看大夫吗?怎么弄成这样?”

杨昭抽回胳膊,胡乱绑起绷带,放下袖子挡住:“一点皮外伤,大夫一诊便知缘由。李林甫狡诈奸猾,疑心又重,还是谨慎些好。”

“可是你不加医治,这么大片的烫伤若是腐烂化脓就难以收拾了!你不想要这条胳膊了吗?”

杨昭静静地看着他。“你这是在担心我么?”

莲静不自在地扭过头去:“你为救我出此下策,实在是……犯不着。若是因此让你残废,我岂不是要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负疚终身。”

“值得的。”

莲静一时未弄明白他这句答非所问的话,随即醒悟过来,心下略一浮动,杨昭却又笑了:“一条胳膊换一条人命,还是很划得来呀,何况只是伤一点皮肉。”他的语气轻松得好似在说笑,“而且,莲静,你忘了么,你可是曾经差点把我这整条胳膊都砍下来。那时我也是为了救你,可没见你有半点内疚。”

莲静默然不语。外头有些喧闹,他掀开轿帘看了看,问轿夫:“这位大哥,我们是要从西市穿过去么?”

轿夫答道:“从西市走要省许多路,就是人多嘈杂。您若不喜吵闹,改道绕行便是。”

莲静忙说:“不用不用,就从西市里头穿行罢。劳烦在松韵居门前停一下。”

轿夫应下,莲静放下帘子坐定。杨昭问:“松韵居,我记得是卖古玩的?你现在去那里做什么?”

莲静道:“也卖花鸟盆景。”却不回答去松韵居的目的。

不一会儿进了西市,轿夫在松韵居门口停了轿子。莲静对杨昭道:“我去去就来,你稍等我片刻。”说完下轿进松韵居去,也就一盏茶的功夫便回来了,手里抱了一盆绿色的盆栽。盆是粗糙简陋的瓦盆,可见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盆内种了一棵尺把高的碧绿植株,形状有些像未开的兰花,颜色较浅,叶子尖长且异常肥厚。

杨昭失笑道:“你特意来松韵居,就是为了买这个?不会是想献给陛下的罢?”

莲静道:“不是买,是赊的,老板和我相熟。我现在身上半文钱都没有,连个烧饼都买不起。”他折下那不知名盆栽的一段叶片,撕开表面,肥厚的叶子里蓄着浓稠的汁液。“把胳膊伸出来,解开包扎的布条。”

杨昭头一次听他这般和颜悦色地和自己说话,语中还带着几分顽意,看他唇角微弯,眉梢含笑,不由失了神。莲静连唤数声,他才神思回转,挽起袖子露出左臂伤处。莲静小心地将那叶中汁液涂在他伤口上,清清凉凉的十分舒服。

“这东西的汁水治烫伤烧伤很有效,以后你每天涂一遍,兴许还能不留疤痕。”难得他有玩笑的心思,“我听说西方的女子还用它来养护肌肤呢。”

他低垂着头仔细涂抹。杨昭居高临下,正看到他颈后柔软的绒发从冠巾中漏了出来,顽皮地打着卷儿。发下是细致如瓷的肌肤,散发着幽幽的荷花香气,延伸进微敞的衣领中。杨昭清了清嗓子,戏谑道:“莫非你这一身光滑细腻如羊脂白玉的肌肤就是靠它养出来的?啧啧,连女子也鲜少有人比得上。”

莲静放开他退后些许,神情有些尴尬:“中丞莫拿草民开玩笑了。”称呼也变了。

杨昭见他不悦,心想若是别人拿自己取笑说像女子,自己定然也会不高兴。一时有些懊悔,便转开话题:“对了,说到治伤,我倒想起陛下召你进宫之事了。这东西真能治疤么?”他指了指那盆怪草。

莲静道:“伤时用可以防留疤痕,旧伤就不知道了。怎么,这和陛下召见我有何关联?”

杨昭顿了一顿:“不瞒你说,其实这回……不是陛下要见你,而是贵妃。”

“贵妃?”莲静愈发诧异。

杨昭也觉难以启齿:“贵妃她……也听说了你的奇事,在狱半年受刑无数竟然毫发无损。贵妃前些时日游园时不慎摔倒,划伤玉臂,留了一道浅疤。你也知道……贵妃丽质天生艳冠群芳,哪能容忍自己身上有这样丑陋的地方,为此连舞衣也不肯穿了,让陛下十分忧闷。这时听到你的传闻,贵妃料你必有疗伤秘术,便下令进宫觐见。”

莲静愣住,脸上表情不知是无奈苦笑还是愤怒不满。

杨昭劝道:“莲静,这是你的好机会。你讨得贵妃欢心,陛下必有重赏,届时官复原职也不是难事。”

莲静讷讷道:“这样的机会,不要也罢。”

杨昭道:“这又不是头一回了,你以前……”话一出口,立觉后悔。

莲静伏下身:“是啊,我以前又不是没做过这样的事,三年前初入宫廷不就是靠进献灵丹求媚取宠。那时都做得出来,现在反倒做不出来了?”

杨昭右手覆上他后背,轻道:“莲静,凡事有得必有失,得的越多,失的自然也越多。你当初下山入京时早该想到会是这样,那又何必要下山来呢?必定是你想要得到的东西让你觉得失去一些其他也是值得的。现在如果你依然认为值得,就打起精神随我一同进宫见贵妃;如果你觉得不值了,趁早回你的深山老林继续清修去。”

莲静起身,呆呆望着他。还值得么?当然是值得的,花了那么多的心思,费了那么大的力气,甚至……连自己也舍弃了,还有什么放不开、舍不了的?只是他不知道这样努力会不会有结果,以后是不是还会继续像这四年一样。四年了,绕来绕去,还是绕回原处,徒劳无功一事无成。想要改变的没有变成,还是原来的样子,甚至更糟糕;而不想改变的,却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流失了,再也回不到当初的模样。

轿子在宫墙外停下,两人下轿步行入宫门。朱漆的大门,高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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