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隙,也不满安禄山得势。
去年年底,哥舒翰、安禄山、安思顺俱入朝,皇帝欲和解他们,令高力士在城东设宴,宴请三人。席间安禄山对哥舒翰说:“我父亲是胡人,母亲是突厥人,而公之父为突厥,母胡人,本就是同根一族,为何不相亲善呢?”哥舒翰回道:“古人有云,狐向自己洞窟嗥叫为不祥,因为其忘本之故。兄既然愿与我亲善,我又怎么敢不尽心呢?”安禄山以为哥舒翰以狐作比是讽刺他胡人的身份,大怒,骂道:“你这个突厥人,竟敢如此无礼!”哥舒翰也大怒,想要回骂,被高力士制止,于是借口酒醉早早离去。一场宴会就这样不欢而散,从此两人怨隙更深。
哥舒翰不满安禄山一个杂胡却能兼领三镇、爵封东平郡王,妒其强盛,又自恃勇略,不甘居其下。这回安禄山得了阿布思部落,他便发兵攻打吐蕃,将九曲部落收归旗下,隐隐有争胜之意。若能得到哥舒翰支持,无疑是对付安禄山的一枚重棋。
杨昭又道:“哥舒翰此番大败吐蕃,陛下龙心大悦,有意要赐爵封王。”
菡玉讶道:“封王?陛下要封哥舒将军什么爵位?”
杨昭笑道:“草拟为西平郡王。”
“西平……郡王……”菡玉缓缓念出那四个字。安禄山爵东平郡王,这回封哥舒翰一个西平郡王,便是明着把他俩放到同等的地位上去了,两人的争夺对峙也由暗处转到明处。
让哥舒翰去和安禄山正碰,总比……菡玉瞥了杨昭一眼。天色已暗,他的脸在几尺之外,也看不真切了,只有一个黑暗的剪影。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八月戊戌,皇帝下制以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兼任河西节度使,赐爵西平郡王,以赏其击吐蕃之功。
〇三·玉随
十月,皇帝再次驾幸骊山华清宫,韩国、虢国、秦国三位夫人也随行。
杨昭宅第位于宣阳坊,与虢国夫人宅相邻,在杨氏诸家中最为豪华,杨昭此时又身为右相,今非昔比,其余五家都以他马首是瞻。出发之前,三夫人及杨铦杨锜都先到相府会合。
杨氏豪奢,此次出行必定极尽奢华,菡玉也早料到了。但当她随着杨昭走出大门时,还是被门外的阵仗吓了一跳。
相府前一横一竖两条宽阔的大街,足以四马并辔行走,此时却挤挤攘攘塞满了车马仆从,三边都望不到尽头。不仅鞍马车舆饰以锦绣珠玉,光华灿灿,仆从也都着锦缎新衣,穿金戴银。杨氏五家随从各穿一种颜色的衣服,合在一处,红绿黄蓝紫,缤纷耀眼,粲若云锦,光华夺目。
裴柔没法跟去,拉着杨昭的袖子寸步不离,一直把杨昭送上了马,还依依不舍地不肯放他离去。
“好了,”杨昭在马上冲她挥一挥手,“骊山又不远,明后天也就回来了。”
裴柔哀怨地说:“可我就是舍不得相爷嘛……”美目一眨,瞬间就聚起浓浓的水雾。
杨昭有些不耐烦:“这么多人呢,别弄得好像生离死别似的……”
话还没说完,裴柔的眼泪便滚了下来。她哽咽道:“自从跟了相爷,与相爷分别的日子十个指头都数得过来。每次送相爷走,我就想起那回江边送相爷进京,以为今生都难再见了,叫人好不伤怀。”
杨昭见她泪流满面,不得已下了马,掏出自己的汗巾来给她,一边道:“别多想了,我这不是一两天之内就回来了吗。”
“我就怕……相爷一去就不回来了。”裴柔却不接他的汗巾,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他,楚楚可怜,“最多两天,一定回来么?”
杨昭无奈,只得帮她擦去泪水:“两天一定回来。”手下抚着裴柔面庞,一面却不由自主地向骑马跟随他后的菡玉看去,只见她直视前方神色泰然,心下不由一凉。胡乱擦了几下,对裴柔身旁侍女道:“好生照看娘子。”说罢转身上马。
裴柔拉住他,凄然道:“相爷……”
“行了裴娘子,”一个清冷的女声插进来,却是虢国夫人,坐在后头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上,掀了窗帘露出一张冰冷的丽颜,“相爷是奉陛下之命伴驾前往骊山,又不是自己私行,大家都在等着他一同去朱雀大街与百官会合。你这样拉拉扯扯婆婆妈妈的,误了见驾的时辰,是想叫他被陛下责罚吗?”
裴柔一听,急忙松了手。虢国夫人冷冷地瞅她一眼,放下车帘。
杨昭以剑南节度使的旌节仪仗领于五家之前,五家的仆从着五色锦衣,合成一队,一条条五彩的花纹绵延数十丈,远远看去,犹如天际虹霓一般绚丽。
到了朱雀大街,百官多已集齐,待皇帝乘舆从承天门出来,再过皇城朱雀门,便浩浩荡荡地出发了。一路向东,从东边的春明门出长安,骊山就在五六十里之外,如此绵长的队伍,用不着半日也就能到了。
出春明门之前,沿路都有百姓夹道,杨氏五家仆从经过时引起了一阵骚动。本是在路旁围观的百姓竟然围拢过来,有些胆子大的还猫着腰钻进队伍的空隙里。
菡玉听到后头有骚乱之声,回头去看,只见一名年轻少妇和一中年妇人各执着一片锦缎的两段,互不相让地拉扯。再往后不时有几个人一拥而上,弯腰去捡地上的东西,为此争抢相斗的也不在少数。
原来是杨氏仆从身上带的锦绣珠玉掉落在地,队伍前行又不得停下去拾捡,围观的百姓看到有这样值钱的东西掉在路上便纷纷挣抢。
菡玉看这样的情形,不由皱眉。队伍行过都能掉落一地的珠玉,奢华竟到如此地步。
杨昭看她策马回头,也转头去看,见两旁百姓争抢遗落财物,忍不住哈哈大笑,对手下随从道:“叫后面的人把身上带的值钱物什都扔下去,人人有份,免得他们抢个头破血流。”
菡玉瞪他一眼,忍怒道:“相爷此举非但不能止住争夺,反而会造成更大的骚乱。望相爷三思,否则就真要抢得头破血流了。”
杨昭笑道:“头破血流也心甘哪。”
菡玉恼怒:“相爷,贪财之心人人皆有,相爷以此取笑,令他人丑态毕露,觉得很好玩么?相爷今日富贵,视钱财如土,倘若换作普通百姓,为衣食所累,不也像这些庶民一般汲汲营营?”
杨昭道:“人与人本就不同,菡玉,可不是人人都需要像你这样设身处地以己度人。”
菡玉不客气地反驳道:“相爷也曾窘困,倚仗他人接济度日,如今发达富贵就忘记旧日困境了?境况有所改善,略加调养无可非议,但奢糜若此实在是过了。相爷不见故李相、王大夫都是以满盈招祸,前车之鉴,相爷一点也不惧么?”
杨昭脸色一变,旋即又笑道:“没错,我本寒家,缘椒房之亲而有今日地位,不知以后会有什么结果,终究也不会留下什么好名声,说不定还会遗臭万年,还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及时行乐。”
菡玉一震,方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说得太重,无礼至极,颇是后悔,低头轻声道:“相爷何出此言……”
杨昭道:“菡玉,不是你说的么,我活不过四十岁的。”
她心中猛然一落,抬头只见他侧脸看着自己,神色安宁淡定。
这已是天宝十二载的年末,杨昭,他马上就三十九岁了。
随从见两人都不说话了,开口问道:“相爷,真要叫后面的人丢东西吗?”
杨昭突然一笑,转头对他道:“说个玩笑而已,你还当真了?下次我叫你把库房里堆的绢帛全拿去烧火,你去不去?”
随从讷讷地退后,不再多言。菡玉看着前方杨昭的背影,忽然想道,若哪天他真下令把库房的绢帛全拿出去当柴烧,也一点都不奇怪。
午时抵达骊山华清宫,皇帝劳顿这半日有些乏了,下午便休整调息,晚间时才摆开筵席大宴群臣。
华灯初上,华清宫内外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筵席就摆在园中,近旁温泉水气氤氲,十月天里也不觉得寒冷。
一场豪宴,从酉时一直举行到戌时还没有结束,笙歌燕舞,直叫人心神麻痹。菡玉端起酒杯浅啜一口,脑中却不时闪过日间所见道路两旁百姓争抢财物的情景,只觉得每一口饮的都是民之血泪,难以下咽。她放下杯来,只呆呆地坐着。
园中廊檐台阁都缀满宫灯,不远处的温汤也清晰可见。她望着池中的石莲,突然想起第一次随驾来华清宫,就坐在这块地方,从这个角度看池中石雕的莲花。
那时还对他说,莲高洁输与菊,风骨不比梅,惟心素淡,虽苦犹清。一转眼就八年过去了,失了高洁,折了风骨,却还是一事无成。
“在想过去的事么?”
她回过头,杨昭已坐到了她身边,手里还端着酒杯,脸色微红,身上带了淡薄的酒气,笑着又问了一句:“是想起第一次来华清宫时的情景了么?那是天宝四载的十月,我还记得,当时你就是坐在这个位置上,不过桌子不是这么摆的,要转一个方向。”他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比了个旋转的手势。
菡玉讶于他竟然能记得这么清楚。这么多次伴驾饮宴,她自己都只能大概记得那回是坐在附近,更不用说桌子朝什么方向了。
他看出她的惊奇,玩着手中的酒杯,笑道:“我记得的还有很多。我问你,那天你脚上穿的什么颜色的鞋子,你还知不知道?”
菡玉一想,那时自己已任太卜丞,参加皇帝御宴当然是穿皂色官靴,便答道:“黑色。”
“不对,”他得意地笑了起来,“那天你脚上沾了黄泥,所以是黄靴。”
她一点都不记得了,勉强一笑:“相爷真是好记性。”
“我倒不是记性好,只是,”他定定地看着她,微带酒意的眸子精光闪亮,“菡玉,你的事,我样样都记得。”
她别开眼,低头看面前的酒杯。
他仰起脸,自顾自地回忆起来:“我记得第一次看到你时,你从树丛里出来,右边衣角下摆挂住了身旁矮槐的树枝;那回在巷中遇袭,你躲过了偷袭,肩膀后背上却落了一把墙灰;捉拿史敬忠时,我和你共坐一车,每次你闭目小憩,都会靠着窗边那条绿色的布帘子;你从推事院放出来,我带你去见贵妃,你买了一盆奇怪的盆栽为我治灼伤,折的是左边从下往上第三片叶子;还有那次在群芳阁,你贴身那件小衣服,侧面一共有九个绳结……”
“相爷!”
他放下手里的酒杯,用力眨了眨眼,迷离的眼神才变回清明。“这酒后劲真大,”他自我解嘲地笑道,“喝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脑子却有点迷糊了。”
她因势说道:“酒多伤身,为了朝廷,相爷也该保重身体。”招过侍立一旁的宫女来给他倒了杯茶。
他喝了茶,稍稍清醒了些,精神却还亢奋,突然问道:“菡玉,你那靴上的黄泥是怎么沾上的?”
菡玉一愣。她连自己鞋上有没有沾泥都不记得了,怎会知道是怎么沾上的?
他想了一想:“我记得那段时间天气干燥得很,接连一个多月都不曾下雨,有湿泥的地方,只能是水边了。但是华清宫中的温泉全都用石头铺底围栏,从宫中至山下也都是石板路面,没有泥地。难道你是去了野外?”
被他这么一说,她倒想起来了。那时第一次见温泉,骊山又风景秀丽,便独自一人到山上转了一转,看到一眼野泉,在泉边戏耍了些许辰光,定是那时沾到的湿泥。于是便将经过缘由告诉他听。
他好像起了兴致,脸泛红光:“山上还有别的温泉?在哪里?”
菡玉道:“当时信步乱走,不知怎的碰到,早就记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