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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像起了兴致,脸泛红光:“山上还有别的温泉?在哪里?”
菡玉道:“当时信步乱走,不知怎的碰到,早就记不得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今晚月色真好,是个亮星夜呢。”
菡玉也随着他抬头望天上看去。这日正是十一,月亮已有七分圆,亮堂堂的如一面银镜。四周灯火明亮,仍能看到满天星斗如珠如玉,嵌在深蓝的天幕上。
“不如我们出去走走,看看能不能找到那眼温泉罢?”
她推辞道:“相爷,这里可不是长安,出去就是山林,黑灯瞎火的恐有不测。而且现在陛下驾幸骊山,到处都有守卫,可不好瞎撞瞎闯。”
“我自有办法。”他说着站起身,也不顾她阻拦,摇摇晃晃地往皇帝那边走去。菡玉看他醉得厉害,不放心,立刻跟过去。
杨昭到了御前,皇帝正和贵妃坐在一处,都已有些意兴阑珊。杨昭凑近了低声向两人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贵妃立即喜笑颜开,拉着皇帝要他准奏。皇帝见贵妃高兴,便下旨说宫外夜色甚好,要出华清宫去夜游。
此言一出,百官哗然。龙武大将军陈玄礼进谏道:“华清宫外就是旷野,安能不备不虞。陛下若一定想要夜游,请回长安城内,臣为陛下开道肃清,以保安全。”陈玄礼掌管左右龙武军,为皇帝巡行护驾开道,保护皇帝安全是他职责,自然不能看着皇帝这样随便出游。
杨昭略有不悦,对陈玄礼道:“宫外虽是旷野,也应是遍布岗哨,陛下驾幸骊山,难道将军还不曾将全山肃清,确保陛下安全么?”
群臣中有人本想也附议陈玄礼,劝诫皇帝以安全为重,见右相发话责难陈玄礼,便住了口静观其变。
陈玄礼道:“山间不比城阙,坡陡路狭,又是夜晚,陛下若有半点差池,右相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杨昭恼怒,挥手一指陈玄礼,还未开口,自己身子倒晃了一晃。菡玉急忙上前扶着他,对皇帝道:“陛下,右相有酒了,请陛下恩准他退席休息。”
杨昭一手搂着她的脖子,身子大半重量都压在她肩上,侧脸看了她一眼,醉眼朦胧。菡玉又道:“陛下,山林夜间阴森,要看景致还是阳光明媚时好。陈将军一心为陛下着想,望陛下三思而行。”
皇帝略一犹豫,看向贵妃。贵妃向来不和朝臣争执,安于后宫,看杨昭许久也不开口,只好讪讪道:“陛下,陈将军、吉郎中言之有理,请陛下保重龙体,游山日间更为合宜。”
贵妃如此一说,夜游只能作罢了。此时已是戌时过半,皇帝也觉得困倦了,便下令散席。
杨昭借着醉意,一路搂着菡玉不肯松手。菡玉想把他交给杨昌,他却发起酒疯来,空着的那只手直挥,像赶蚊子似的不让杨昌近身。杨昌为难道:“相爷实在醉得厉害,走路也走不稳了,又不让我扶他,吉郎中,你看这……”
菡玉无奈,只得道:“反正回程不远,就由我来搀扶相爷罢。”
好在杨昭在山上山下都有皇帝赐的宅邸。山势陡斜抬不得轿子,菡玉只好一路扶他回去。
走到一处转弯,他突然指着树丛道:“路在这里呢,为何拐弯?”
菡玉道:“相爷,那是踩出来的小路,正路在这边。”
他却道:“我就爱走小路,我们走这边。”也不管她愿不愿意,拉着她便朝树丛中走去。
菡玉急道:“相爷,那边是树林了。”
他嘻嘻一笑:“那不正好,咱们这就去找你说的温泉。”
菡玉看他醉糊涂了,半哄半劝道:“林中危险,又看不清路,明日白天里我们再去找那温泉好不好?”
他嬉笑道:“你别怕,我会武功,有事我会保护你。而且我们这么多人呢,”他虎着脸往后一挥手,“你们都听好了,好生跟着保护我们,可别怠忽职守跟丢了!”
护卫杨宁提剑欲跟紧他们,却被杨昌拉住,向他使了个眼色,一边对杨昭道:“小的们会一直护着的,相爷请放心。”和他俩拉开距离,远远地跟着。
菡玉暗暗叫苦,知道和醉酒的人说不通,只好依着他往林中走去。走了一段,树木渐渐稀疏起来,出现一片数丈见圆不长草木的空地,是一块裸露的山石。菡玉被他压得有些累了,到那山石中央,抓住他搂着自己的手弯下腰去,猛一翻身把他掀倒在那大石中央。他虽然倒了下去,手却还不肯放开,把她也拉下去坐在他身旁。
她连喘了几口大气,颈后热出了汗,以手作扇连连扇着。他也坐了起来,手又不规矩地伸过来搂住她脖子,另外一只手也不闲着了,捏起她的下巴,惋惜地摇头叹道:“啧啧,如此灵秀的人儿,闭月之貌,怎么是个男子呢?”
他真是醉得厉害了,连她也不认识了么?她也没有拂去他的手,只道:“相爷,我是菡玉呀,你不认得我了么?”她压低声音,“我本就不是男子啊。”
“我当然认得你,就算你化成了灰,我也认得……你……”他打了个酒嗝,模模糊糊地呓语,“我也知道你不是男子,这是我所遇到的最让我欢喜的一件事,我怎么会忘记呢……菡玉,菡玉……”他喃喃地唤着,脑袋歪在她肩上,呼出的热气带着淡薄的酒味。
颈上突然传来一点温热的湿意,她吓得不轻,惊跳起了起来,又被他搁在背后的手带了一下,愈发慌张,胡乱推了他一把起身跑开。他醉得头重脚轻昏昏沉沉,被她用力一推,后脑勺“咚”的一下撞在背后大石上。那声音又脆又响,把林子那头的杨昌等人都惊动了,急忙赶过来,又不敢贸贸然地接近,只借着几棵树掩住,抬高嗓门问道:“相爷、郎中,没出什么事罢?”
菡玉不知如何作答,杨昭却自行坐起身来,摸着后脑勺沉声道:“叫他们过来罢。”语调平顺,一点都不像酩酊大醉的样子,只是隐含恼怒。
难道他刚刚都是借酒装疯么?她背上一阵发凉,忍不住往颈中摸去,触手只觉一片细密的小水珠。原来是他呼出的热气在冷夜里凝成了水,沾在她脖子里。她微窘,偷偷瞥他一眼,觉得他似乎也像是瞄了自己一眼,颇是无奈。
杨宁上前来换菡玉,又被杨昌拦住,另派了个身强体壮的仆人背杨昭。菡玉跟在后头照应,看着前方侍从背上烂醉如泥的人,皱紧了双眉。
是有心还是无意,还不好说呢……该怎么办才好?
〇四·玉笺
第二日杨昭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又被宿醉带来的头痛折磨了一下午,便又逗留了一日,第三天才返回长安。他醒来后仿佛完全不记得酒醉后发生过什么事了,菡玉只好也装傻,当作什么也没发生。
回长安之后,或许是小别胜新婚,他对裴柔似乎好了一些。接近年底,他的事情逐渐多了,也不天天坐在文部盯着菡玉,甚至有过两三天不见他的影儿。这多少让她暂时松了一口气。
天气渐渐冷了,到十一月底已是冰雪连天。年底总是格外繁忙,什么事都堆过来了。菡玉除了要料理文部的事务,还多出许多额外的是非来。吉郎中从今年三月起寄居相府,受右相宠信爱重,已是满朝皆知的事,甚至暗地里也全是关于她和右相不清不楚的流言蜚语。右相高不可攀,想巴结也未必巴结得上,便有人把主意打到她头上来,想通过她来请托右相。这段时间每回她独自回去,总会在路上被这样那样的人拦住,想尽办法塞好处给她。
钱权总是相伴,杨昭身居要地,中外饷遗,家财岂止万贯,外头风传他家中堆积绢帛达三千万匹。三千万匹有些夸大,但是后院的库房里堆满的财帛菡玉也是见过的。除了参观左藏库,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财物。
但凡求她牵线贿赂右相以谋取私利的,菡玉都婉言拒绝。但有些事不是简简单单私利两个字就能概括,让她很是为难。大家都知道她心软好说话,往往避重就轻,做出可怜的模样或者编出博人同情的名目引她入彀。
比如这回杨昭之弟杨暄应试明经科,学业荒陋不及格。主考的礼部侍郎达奚珣怕惹怒杨昭,便派儿子昭应尉达奚抚先行告诉杨昭。达奚抚也惴惴不安,不敢直接去找杨昭。他和菡玉有过数面之缘,也听说了她和杨昭的关系,就候在她回去的路上,求她把这个消息转告杨昭,探一探他的口风。达奚抚说得可怜巴巴,菡玉心一软就答应了。
回到相府,细想如何去跟杨昭说,才生出悔意。达奚珣父子若是真敢让杨暄落第就不会先来探风,他们根本就是想以她为跳板来讨好杨昭。而杨昭,他又不是什么任人唯贤公正无私的主儿,既然能为了获得支持而大量任用碌碌无为之人,既然能以权谋私中饱私囊,用权势为他弟弟谋一个功名官职在他看来还不是理所当然的事。
她心中烦躁,一直想着这件事,手里写着明日的奏表,一不小心竟写岔了。写给皇帝看的奏表又不能涂改,只好扔了重写。
侍女芸香在一旁伺候笔墨,菡玉把写坏的奏表递给她,让她拿下去处理掉。芸香接过来捧在手里,颇是惋惜地说:“这么好的纸,扔掉了多可惜啊。”
递给皇帝的奏表,纸张当然是极精致的,外封锦皮。菡玉道:“不小心写坏了,只能扔掉。”
芸香看着奏章上工工整整的楷书,赞道:“郎中的字写得真好,写坏了还这么漂亮。”
菡玉不由笑了:“是内容写坏了,不是字写坏了。”
芸香道:“既然没用了,郎中不如就赏给我吧,我正在学写字呢,正好可以拿来临摹。”
菡玉听她说学写字,也很高兴,说:“你要摹我的字?我的字写得不好,绵软无骨。你要是想学,我给你找几本字帖。或者摹相爷的字,他比我写得好。”
芸香道:“我才不要学相爷的字呢,硬邦邦的,哪有郎中写得好看。”
菡玉一想,芸香女儿心思,当然喜欢绵软娟秀的闺阁风。她幼时也曾摹过名姬帖,现在早就没有了,便说:“也好,你要是想学我的字,我另给你写一些。这本是给陛下的奏章,不便流传出去,望姑娘见谅。”
芸香笑开颜,连声道:“我有纸,我去拿纸!”欢欢喜喜地跑回自己房里取了纸来。藕色的笺纸制得很是素雅精美,还散发着淡淡的荷香。
菡玉不由一怔。这荷花笺……
芸香瞅她两眼,问:“郎中,这纸能写么?”
菡玉回过神来,笑道:“当然能,就是用它来做字帖实在太浪费了,合该题上诗词作诗笺,才不会暴殄天物。”于是换了一支细狼毫,忖度着写什么好。
芸香看她思索,叮嘱道:“郎中,你可别写些什么治国方略、豪情壮志的给我呀!”
菡玉问:“那你想要我写哪种?”看芸香粉面含春欲语还休,又看看这秀雅清香的花笺,心里登时明白过来,笑道:“我就给你写首诗好了。”提起笔来,用娟秀的簪花格写了一首“采葛”。
芸香凑过来,捡着自己认识的字读出声来:“彼采……一日不见,如三月……”这句话的意思浅显直白,她当然明白,当即羞红了脸,却欢喜得很。
菡玉笑问:“写得可还中你的意?”
“郎中!”芸香羞得满面通红,“我……我去收起来!”一把抓起那诗笺跑了出去。
菡玉笑着放下笔,准备继续写她的奏章,却发现桌上落下了一张空白的荷花笺。她拿起那笺纸凑到面前闻了一闻,还是那熟悉的香味,比新鲜荷花略绵远。她翻过笺纸来,果见笺纸背面印了一朵淡雅的荷花。
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