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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她没事,”他连忙握住她的手抚慰,“你继母也被逼自尽,幼弟下落不明,只她一个人活了下来,在外吃了些苦。现下也在别苑里住着,为亡父守灵。”
小玉……家里只剩她一个人了,从此她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幼时孤苦无依的记忆尽数涌上心头,泪水夺眶而出。她蓦然生了力气,推开他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就要往门外走去。
“玉儿,你做什么?”他急忙追上前,将她纳回怀中。她满面是泪,神色迷乱,口中只不停地唤:“小玉,小玉!”他抱着她,柔声安慰道:“玉儿,你别急,我立刻找车马来,咱们这就去见小玉。你病还没好,别乱动,一切都有我,都有我来。”
“小玉……我再没有亲人了,再没有亲人了……”她埋在他肩窝里,像个孩子似的哭泣,细微的抽噎声却似利刃,一刀一刀剜着心口。他拍着她的背,柔声道:“玉儿不怕,你还有个妹妹,还有小玉呢。”她却只是摇头,哭泣不止,泪水沾湿了他的衣领颈项,剧毒一般腐蚀肌肤。他抱紧她虚弱颤抖的身躯,声音痛得沙哑发颤,却是坚定如石:“玉儿不哭,不哭。就算你什么都没有了,你还有我,还有我。”
杨昭在东郊的宅子是他人贿赠,地处偏僻,闲置已久,平日只三两个仆役看管打扫。青砖灰瓦掩在绿树丛中,并不惹眼。
大门一开,菡玉就看到正中的大厅布置成了灵堂,惨白的布幔称着中间一个漆黑的“奠”字,触目惊心。小玉一身缟素,跪在灵前默默地烧纸,过大的麻布孝服裹着她瘦小的身子,空落落的长出好多,脸面都被遮去。
“原来是你……”她喃喃道,失神地望着那个瘦小的身影,想抬起脚跨过门槛,脚尖往门槛上一撞,人就要往前仆倒。杨昭急忙拉住她,环住她肩膀就要抱她起来:“小心!玉儿,你刚刚说什么?”
她摇摇头,推开他另一只手:“相爷,你让我走着过去给爹磕头,行么?”
他默然点头,搀着她走进院中。小玉听到响动,抬头见是她,把手里纸钱一扔,大叫一声:“娘!”一边哭一边奔出来,扑进她怀里,哭得肩膀直颤,抽噎着断断续续道:“娘……爹、爹死了,我就只有你了……你可不能……再离开我……”
菡玉抱着她小小的身子,眼泪也止不住扑落落地滚下来:“小玉不哭……不哭……我会在你身边陪你、护你,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你不要怕……”
小玉泪眼婆娑:“娘,你知不知道,爹死得好惨……他们把他关在地牢里,又潮又闷,雨天进了一屋子的水,他就泡在水里。我去的时候,他已经泡得不成人形了,就像那年我从河里……”她突然脸色煞白,嘴唇发抖,说不下去了。
菡玉抚着她的头发,连声道:“小玉不怕,不怕。有我陪着你呢,不要想了。”
小玉渐渐止住哭泣,抹了抹脸上泪痕,搀着菡玉手道:“娘,走,我们进去,去见见爹。”
菡玉步子一动,杨昭立刻跟上。小玉回头冲他一瞪眼:“不许你进来!你还嫌害我爹害得不够是不,死了你也不让他安生,还要去气他?”跑在灵堂门前,双手一张,不让他靠近。
菡玉无奈,小声对杨昭道:“相爷,对不起,小玉她太不懂事,我会慢慢地劝她。守灵是我和小玉的事,你……”
他不悦道:“你还当我是外人?”
菡玉撇开眼:“这件事也不好声张,丧事一切从简,顾不得那么多规矩了。而且我现在腿脚不便利,小玉又只是个孩子,外头的事还有许多要倚仗相爷呢。”
他看看门口气鼓鼓的小玉,哼了一声,送她到门口扶着门框,拂袖而去。
小玉搀她到灵前蒲团上,不一会儿有仆人送来准备好的麻衣孝服,小玉替她换上,两人相对跪着,默默地将纸钱丢入火盆中烧化。菡玉有些心不在焉,一下子放多了,火焰腾起来燎着她的手指,她也未察觉。
小玉沉着脸把火盆一拉,菡玉刚脱手的一沓纸钱便掉在了地上。她回过神,问道:“小玉,怎么了?”
小玉闷声道:“火都烧到你的手了!”
菡玉翻过手来看了看:“没有啊,我都没觉得疼。”
小玉愈气,把手里纸钱往身边一摔:“娘!爹就在里头躺着呢,你能不能不要想别人?”
菡玉一窘:“我没有……我是在想爹的坟地选在哪里好……”
“还说没想!你一说起谎来就会说错话。爹是我的爹,你是我娘,怎么也叫他爹?”
菡玉语塞,小玉又道:“你是怨爹以前那么无情,所以在他的灵堂里心里还想着别的男人——而且那人还是害死爹的仇人,故意来气他么?”
菡玉辩解道:“小玉,我不是……你误会他了。相爷救了你的命,这间房子也是他的,他不是咱们的仇人。”
小玉睁大双眼,不敢相信杨昭竟就是解救自己于危难之中的恩人,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猫哭耗子,假慈悲!”
“小玉!”
她低下头:“如果不是为了讨好你,他才不会管我的死活。要不是他出坏主意,爹怎么会被派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又怎么会被坏人害死?他也是我们的半个仇人。”
菡玉道:“小玉,这应该怪我,是我的不该,相爷他其实……”
小玉忽然抬起头来:“娘,我知道你变了心,不喜欢爹了,夫妻不和好可以换人,但是我只有一个爹,永远也不会变、不会生出第二个来。我说过我不要他做我后爹,就是不要,你再怎么帮着他说话也没有用的。”
菡玉急辩道:“小玉,你不会有后爹的,我只是……不希望你误解他。”
“既然不是要做我后爹,那我误不误解他又怎样?你明明就是喜欢他,想让他做我后爹,你心里没有爹了。”她含泪控诉。
菡玉见她泪盈于睫,表情却是倔强不屈,不由也湿了眼眶:“小玉,我的确是出于私心,但是和什么后爹毫无关系。我只是不希望你对他怀着怨恨,因为……”
因为你现在还无法预料到,以后他对你,将会是多么重要的一个人。
她终还是把这句话吞回肚里,没有说出来。世事难料,小玉根本不知道以后自己会遇到什么。就像当初刚见他时,她也没有意料到后来会发生这许多事,没有料到这个在她印象中只等同于祸国佞臣的男人,竟会在她的生命中变得如此举足轻重。也许除了那个人,他就是她最重要的人了;更或甚者,除去先来后到的优先,他或许比那人更重要。但是她先遇到了别人,先亏欠了别人,负着那人的情意,负着那人的责任,只能再亏欠他了。原本他们该是毫无交汇的陌路,纵使相识也是像小玉对他这般。如今已是额外的缘分,不该再强求更多了,不该了。
眼泪从颊边滑下,滴在手中的黄纸上,迅速渗入粗糙的纸面。她把那沾了泪的纸钱扔进火盆,火焰立刻围拢过来,将那薄薄的纸片吞没,升起一缕细微的青烟,很快便蒸发不见。
二四·玉缘
小玉到底是孩子,守到亥时便撑不住了,昏昏睡去。菡玉帮她把棉被掖紧,小玉动了一下,眉头皱起,身子蜷成一团,迷迷糊糊地呓语:“娘!别丢下我……”
菡玉心中一软,握住她微凉的小手:“小玉不怕,娘在这里呢,在你身边,不走。”
小玉在梦中似也感受到她的安抚,渐渐舒展开来,陷入酣睡。她轻轻地把她的手塞回被中,忽听身后传来不悦的低语:“你又不是她娘,为什么不告诉她?”
菡玉回头,见杨昭臂上挂着一袭黑貂皮大氅自门外进来。“相爷,你怎么来了?”
他径自走到她身边坐下,把大氅披到她肩上:“我就知道你肯定睡不着,过来陪你。夜里寒冷,你现在身子不好,还不当心。”
貂皮的大氅极为暖和,是他冬日外出常穿的,扑面而来尽是他的气息,层层将她包围。她推辞道:“相爷穿得也单薄,这大氅下官不敢领受。”
“相爷下官,叫得这样生分,你得改改口了。”他将大氅收回,披到自己肩上。菡玉松了一口气,他却突然伸手一拉,把她揽入怀中,掀开衣摆将两人都裹在其中,“这样两个人都暖和了。”
菡玉欲挣脱他,窘道:“相爷,这里可是我爹的灵堂……”
“我心疼你长夜寂冷,所以过来送衣陪伴,堂堂正正的心思,岳父大人在天有灵,见自己女儿有人疼爱照顾,应该觉得欣慰才是,怎么会怪罪?何况没有儿子送终总是凄凉,女婿也算半子,本就该为岳父守灵,才合情理。”
她嗫嚅道:“相爷,你又说这种话,咱们又不是……”
“咱们不是什么?”他不悦地收紧双臂,似乎抱紧了她就能束住她的心思,“咱们不已经是夫妻了,就差拜天地而已。等丧期过去,你把官职辞了,咱们就成婚……”
“相爷,”她出口打断,“你……你忘了那件事罢。”
“不成,你已经是我的人,肌肤相亲夫妻成实,怎么能无名无份。”
她眉间无奈中略带忧愁:“那明珠呢?裴娘子呢?甚至还有虢国夫人,相爷怎不给她们名分?”
他脸色一黑:“我没碰过明珠。”
她一愣:“当初你把她从我身边夺走强纳为妾……”
他坚持澄清:“我没碰过她。”
“好罢,就算没有,那虢国夫人和裴娘子呢?”
他气短地别开视线:“那都是以前的事了……而且,玉儿,你不一样。”
她凄然摇头:“都是一样的,喜新厌旧,始乱终弃,自古以来就都是一样的。相爷,当年你心意还在她们身上时,一定也对她们说过同样的话。”
“我没说过!”他语带恼怒,“你不必说得好像都是我的不对,说来说去,还不是你自己不愿意!我既然能迫你一次,就能迫你第二次、第三次。你当我蛮不讲理也罢,巧取豪夺也罢,我好不容易得到了你,要我这时候再放手,绝不可能!”
“可是……”她咬住下唇,泪水就溢了出来,盈满眼眶,“相爷,我……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我不信。玉儿,你冒充自己娘亲的身份,把父亲说成夫君,骗得我团团转。我这两年来日日夜夜都在煎熬中度过,却原来只是个骗局。这回你又想拉个什么叔叔伯伯来蒙我?说什么我也不会信了。”
“我没有骗你。”她极力地忍泪。
“好,那你说,他姓甚名谁,年方几何,哪里人氏,家中有些什么人?让我见得实实在在的人,我才会考虑你的说辞。”
“他……他姓卓。”说出这个字,她终于隐忍不住,潸然泪下。卓,这个字就是她对他的全部了解,隔了这许多年,她依然能忆起当初自己是怎样努力地藏下心中思慕之情,只用平淡的语气叫他:卓兄。
“还有呢?”
她哽咽道:“我不知道。”
“玉儿,别告诉我你对你所谓的心上人一无所知。”
“他姓卓。”她固执地重复。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姓氏,就是他们之间全部的维系,她不知道他的名,不知道他的长相,不知道他的身份,所知只这一个字,便已足够。
他想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只当她在说笑,然而他心底却真觉得,她说的是真的。那个只有一个姓氏的男人,已经根植在她心中很久,深入骨血,难以抹除。他收紧了双臂,将她牢牢箍在怀中,仿佛希望借此更靠近她,多占据她一份心意。“玉儿,仅仅知道他姓卓,你为何还要对他念念不忘?难道他对你特别好么?他能给你的,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