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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犹豫了一下,“是卓兄。”
他突然脚步一停,脸没在阴影中看不清楚,只听见声音十分不豫:“拿来!”
“他就留给我这件东西,实在是……”她未听他出声,但是这么靠着,已能感觉到他的怒意,忙温言安抚,“相爷若真想要信物为凭,改日我再寻一个更合适的赠予相爷……”
“我就要这个!”
菡玉见他闹起脾气,只得以实相告:“相爷,其实我的笛子……已经没了。”
他低头看着她。她解释道:“相爷可还记得那次在相府花园中,你手执此笛,突见白光耀目,笛身发烫,将咱俩手都烫伤。就是那次没了。”
这件怪事他当然记得,一直不解。“什么叫没了?那白光又是怎么回事?”
“没了就是……”她嗫嚅着,“消失了。”
“消失了?!什么意思?”他愈发疑惑,提高了声音。
“因为……”她考虑着措辞,“因为我的笛子,就是你的笛子……”
他的眉毛打成两个结,这个答案只使人更摸不着头脑。菡玉正想如何解释好,身后忽然传来蹬蹬的脚步声。小玉披了一条毛毯追过来,一边嘴里喊着:“娘!娘!”
菡玉心思立刻都转了过去,挣开他的怀抱下地,接住小玉,忧心道:“小玉,怎么了?又做噩梦了吗?”但看见小玉醒来,还是松了口气。
小玉低着头,沉默片刻,才低声问:“娘……你到底是不是我娘?”
菡玉柔声道:“你都想起来了?”
小玉点点头,又连忙摇头,伸手抱住她不放:“娘,你别再离开我。”声音里带了哭腔。
菡玉也不想她伤心,但她既然自己想起来了,也能承受得的住,不如此时一并跟她说了。还有刚才杨昭的疑问,是时候向他坦白了。
“小玉,咱俩见第一面时我不就说了,我不是你娘。你也知道娘早就死了,只是不肯相信,不肯面对,故意要忘记。娘投的灞水,就是白日里咱们看到的那条河。你沿着河找她,走了十几里地,在那片枫树林边发现了她的尸身,也是你自己一个人掘土把她埋了。为此十个手指甲掉了八个,过了半年才长回来。这些你都想起来了是不是?”
小玉眼里噙了泪水:“你是娘还魂过来的么?”
菡玉笑得凄楚,也几乎落泪:“傻小玉,人死不能复生,哪里来的还魂之说。”
“那你为什么都知道?我是一个人去的,这些只有娘才会知道!还有你、你为什么和娘长得这么像?”
“谁说只有娘才知道?”菡玉忍住泪笑道,“小玉不也知道么?不也和娘长得很像?”
杨昭在一旁听得双眉愈蹙愈深,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不是她姐姐?”
菡玉未答,小玉抬头看了他一眼:“我是爹娘第一个孩子,哪来的姐姐?”她盯着菡玉的脸,声音有些发抖:“你……你究竟是谁?”
你究竟是谁?菡玉依然在笑,泪水却从眼角滑了下来。“没错,我不是你娘,也不是你姐姐,我不是你的任何亲人……因为,”她哽咽道,“我就是你,小玉,我就是你。”
小玉瞪大了眼睛,茫然失措,竟忍不住去看杨昭。他也和她一般震惊,双眼却是眯起,牢牢锁住面前背对他的人。
吉菡玉,她说这也不是她的本名。原来她早就坦白了自己的身份,只是他未曾察觉。吉菡玉,吉、韩、玉——吉温和韩素莲的女儿,小玉。
二五·玉蕴
菡玉腿脚不好,病情日重,上半身也日渐虚退,便是坐着也觉得费力了。杨昭便命人将马车上坐凳撤去,铺上软褥,如床铺一般,让她得以躺靠歇息。马车晃得人有些昏昏欲睡,她闭目养神,却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追着她,盯着她,笼着她,让她心绪不宁。
她睁开眼,果见他曲腿坐在侧前方,一脸阴郁,目光沉沉地盯着她。她叹了一口气:“相爷,你有什么想问的,就直说罢。”
他挪到她身边来,伸手揽她入怀,只是紧紧抱着,半晌也不说话。菡玉身子有些僵硬,不适地动了动:“相爷……”
“玉儿,”他开口道,声音有些低哑犹疑,“你真的是……二十岁时的小玉,六年之后的人么?”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不知为何,身子软化下来,任他抱着。
“六年后,不知我是何模样?”
菡玉心里一落,没有说话。
他自嘲地一笑。“我怎么忘了,第一次遇见你时你就说了,我活不过四十岁,将毙命乱刀之下,死无全尸。六年之后当然是一堆白骨了。”
她心中无由一痛,急道:“相爷,那是我记错了,随口胡说的,你别放在心上。”
“记错了,看来我还活得过今年。那是明年?还是后年?”
明年,明年这个时候,他就也不在了……思及此,她心头顿如被利刃绞了一刀似的,不禁想伸手去回抱他,但终还是忍住。“你……不会有事的,既已预知,便可防患于未然。”
“生死于我,本是无所谓的。玉儿,早些我就对你说过,我出身寒门,因椒房之亲而至此高位,全凭运气使然,谁知道哪日老天便将我运气收回去了。人生在世,但求及时行乐,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朝如何。但是,”他无奈地一笑,“现在不一样了,我有了在乎的事,有了在乎的人,我舍不得了。”
菡玉不知如何作答,低着头不说话。他拥着她,下巴轻搁在她头顶:“玉儿,以前你总是什么都瞒着我,不肯对我坦诚以待。现在你都告诉我了,也和我……亲密如夫妻,但我从来没有觉得你离我这么远。”
是啊,这么远,隔着二十年的岁月。
“这几年我特别怕老,因为你一直是当初的模样,青春常驻,我却一天一天衰老下去,我真怕别人说我都可以做你爹了。原来……我真的比你爹还老。”他语气故作玩笑,却带着苦涩,“小玉那丫头,我真不敢想象,我居然会为她神魂颠倒。如果你不曾回来,我和她就算面对面,也不见得会说几句话罢。”
如果她不曾回来……原本她也没有想过,居然可以回到过去,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救回已经死去的人,都是因为……脑海浮出没有面容的黑色身影,心中柔软的角落被刺痛,又变回坚硬。“本是不会有的缘分。”
他心头一凛,低下头来看她。
“倘若不是有人送我回来,我和你根本不会有今日的缘分。相爷,”她抬头迎视他,“你知道是谁送我回来的么?”
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字,他皱起眉。
她转过头去,看着窗外。“要逆转时间,哪是那么容易的事。他舍却自己性命,才将我魂魄送回二十年前,自己却……消失了。”
“消失?”
“对,”她咽下泪意,“就像他给我的那支笛子一样,消失了。魂飞魄散,不得超生,从此以后天上地下,都再没有这个人了。”
他双眉愈发深蹙。他知道她的性子,有人如此对她,就算是萍水相逢也会惦念一辈子,何况那人还是她的……心上人。
“相爷,我欠他的何止是一条命?如果只是性命,来世尚可报答,但是……”泪水终还是忍不住滑落下来,“没有来世,没有以后了。我只有这一生,可以相报。”
“用这一生报答他?”他倾身向前,手指着自己胸膛,“那我呢?一辈子都给了他,你拿什么给我?”
“相爷的情分,菡玉无以为报,但愿来生为……”
“少来什么为奴为婢做牛做马!来生什么样,谁知道?谁见过?说不定根本没有轮回转世,都是那些神棍巫婆瞎编出来唬人的!世人动辄拿下辈子来承诺别人,若来世真像明天、后天似的,哪能这么轻易拿来许人?我才不要什么虚妄的来世,我就要这辈子!”
她被他逼得向后仰去:“相爷,反正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
“我想要的?”他明白过来她指的什么,“你以为我想要的就是你的身子,就是一夜风流而已吗?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她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又不能改口许他什么,咬住下唇别开脸。
沉默片刻,他懊恼地放缓语气:“玉儿,我真的是……怕失去你,才会如此患得患失。你知道我有多妒忌那个姓卓的,他只不过比我早遇见你,就占了你全副心思,一点点都不肯分给我了。我到底哪点不如他?”
菡玉轻声道:“相爷,你哪里都好,都比他强,是菡玉无福。”
“你还说这种话,是故意讥讽我么?”他凄然笑道,“活人总是比不过死人,他死了,你便只记得他的好处,成了完人。而活在你面前的人,却处处是缺点。玉儿,我忍不住想,如果我这时死了,你是不是也会记我一辈子。如果会,倒不妨一试。”
菡玉微微摇了摇头。
他微恼,瞪着她:“你料准了我不敢?”
她低声道:“相爷哪有不敢的事。”
他瞪她半晌,无奈地苦笑:“真唬弄不了你。死了就算能让你怀念一生又如何?对我来说还不是什么都没了。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就还有机会,许还能叫你回心转意,一门心思全放到我身上来。”
菡玉道:“承蒙相爷错爱,其实以相爷的……”
“以我的条件,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是不是?”他接过她的话,“我也经常想,吉菡玉,你有什么好,论长相、论性情,世上比你强的女人多了去了。尤其以前,你还骗我说你嫁过人,有个十四岁的女儿,被夫家厌弃的下堂妇,你凭什么让我吊死在这一棵树上?”他的声音低下去,沉沉地震着胸口,“可我就是着了魔了。”
窗外徐徐的风吹进来,拂动她鬓边的发丝。他举手将那几茎青丝掠到耳后,手掌顺势覆上她面颊。
“刚开始的那几年,你或许很少注意到我,但是只要你一出现,即使从我背后,我什么都没听见没看见,也能立刻觉察出来;不管你藏到哪里,隔了多远,我都能立刻找到你。一定是你用妖法在我身上下了魔蛊,从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着了你的道儿。”他的手顺着她面庞轮廓游移,食指点在她额上,“也许就是在这里……”他倾身过来,双唇落在她的额心。
微凉的触感,不同于以往热烈的纠缠,只那么轻轻一触,像滴露滑入花蕊,即刻渗进去,融为一体。记忆中似有什么被唤起,黑暗中远远的一点火星一闪,来不及抓住便又熄灭。就像意识彻底模糊的前一刻,比这更冰凉的触觉,一滴,落在她额心里,那个世界留给她的最后印记,她却以为那只是冬季里最寻常的一片雪花。
原来她曾那么近地接触过他,虽然只是最后一瞬,却也曾触到过他。
她哽咽着别开脸:“我不会妖法。”
他默默地看着她,思量再三,虽十分不情愿,还是冒险一试:“玉儿,你有这些无谓的坚持,都只因欠他一命。但是你想过没有,你从六年之后来,那他现在……还没有死。”
他心中紧张,觑着她的反应。菡玉却是苦笑一声:“我何尝没有想过。我回来就是为了消弭灾祸于未生之时,也想过救我爹娘,救所有能救之人。但是,他却是挽救不得的。如果阻止了他,小玉怎么回去?哪里又会有吉菡玉这个人?”
“照你说来,凡事皆有因有果,颠倒不得。你因乱世无救逆时而回,若因果不可改变,你焉有成功之望?若你成功,便无乱世,那不也没有吉菡玉这个人?”
菡玉脑子有些混乱:“我、我已将一切缘由告知小玉,纵无乱世,届时她也可续我当日所行之事。”
“你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