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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跪伏于地:“奴婢参见陛下。”
陛下淡淡开口:“起来吧。”
我起身,徐徐走到陛下身后,跪坐下来。
此时我才发现,房中左边席上坐着太子与李泰,右边则坐着李恪与李治。
陛下虽常召皇子们来御书房相见,但每次都是分别召见,今日是何缘故,竟将四位皇子一同召来?
不知为何竟想起方才庭院中宫女们闲聊所说的那些话,我心中暗自澎湃,胡思乱想间,冷不防陛下开口唤道:“媚娘。”
“啊?”我茫然抬头。
“方才朕与你们说的话,你们要牢记。”陛下先嘱咐皇子们,而后侧头望了我一眼,似没看到我愣傻的神情,他轻声说道,“朕闲来想查看近来他们学业如何,你取纸笔,将他们所答的逐一记录下来。”
“是。“我收敛了心思,再也不敢出神,立即取了纸笔,跪坐在案前。
“承乾,你是太子,太子便是未来的储君。”陛下望着太子,“你可知何谓明君暗君?”
太子一脸疲累,瞧着有些昏昏欲睡:“如父皇这般,便是明君。像那隋炀帝,就是昏君。”
陛下轻皱眉头,看了太子半晌,却也没责难他,转而问李泰:“青雀,你以为呢?”
“君主之所以能够明达,是因他能兼听多方的谏言。国君之所以昏庸,是因他的偏信偏听。《诗经》有云,‘先民有言,询於刍荛’,此言便是说,君王者,应向割草砍柴之人征求建议。”李泰右眉一挑,从容答道,“古时,尧舜便能够打开四方之门来接纳八方之士,广开言路来了解天下事理,故此能够做到圣明之目无所不察,那共工、鲧之人,无法蒙蔽他。奸佞小人的恭维话与奸计,也无法迷惑他。”
陛下唇角浮上一丝笑容,微垂眼帘:“恪儿,你说。”
“蜀相诸葛亮曾上《出师表》,此中说道,‘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秦二世将自己深藏宫中,摒弃隔绝所有忠良之士,偏信于权奸赵高,以至天下崩溃离叛,他却一无所知。”李恪微颔首,侃侃而谈,“隋炀帝偏信虞世基之言,堵塞所有忠谏之路,各路起义军攻取城池、掠抢乡邑,他仍不知晓。明君应当兼听,应该容纳臣下之不同见解,如此一来,亲贵宠信的臣子也无法阻塞耳幕,蒙蔽真情,而下情也可上达了。”
“恩……”陛下安然听着,转头看向李治,眼神一扬,“雉奴,你说。”
李治面色一白,似有些慌乱:“儿臣以为,以为,几位兄长说得都有理……”
“那你自己的看法呢?”陛下眼皮一跳,面上却也看不出有半点不悦。
“我,我……”李治支吾着,急得一头是汗,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他坐在我正对面,便求救似地望着我。
真是个呆瓜!
我见李治因答不出来而臊得面红耳赤,忽心生不忍,提笔写了‘为君之道,先修其身,心存百姓’四个大字,背着陛下与众人,轻咳一声,将纸张偷偷在他眼前晃过。
“明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万不可损百姓以奉其身。若安天下,必先正其身。”他正急得六神无主,见我此举动,顿时眉目一喜,赶紧答道,“世上并未有身正影邪之事,也从未有过君上治理得当,而百姓混乱之事。”
“媚娘,将此卷字展开给他们看。”陛下看了看李治,却忽又望了我一眼,他似笑非笑地指了指案上的一卷字,对众皇子说道,“你们看这幅字,不许开口,只在纸上写出是哪家的字体,笔力如何。”
我便将手卷展开,依顺序先呈到李治面前给他看。
“方才,方才多,多谢……”李治微抬头,细声地向我道谢,他看着我,愣了愣,竟似忘了自己要说的话,只盯着我看,“你……”
我暗暗白了他一眼,再没看他,径自将字递到李恪眼前。
“多谢。”李恪微笑颔首向我道谢,他持笔润墨,轻轻挥笔,姿态优美,举手投足间就可入画。
我只觉面上一热,再不敢去看他,只得侧过头去,将字展开在李泰案前。
正文 领教到陛下的手段
泰似已不记得当日赠我玉佩之事,只漠然地望了望那副字,看也不看我一眼。
我自然亦不想与他再有牵扯,便垂下头去,跪走几步,轻轻来到太子跟前。
太子神色复杂地望了我一眼,却也不多言,只凝神看着我手中的字。
“承乾,可有答案了?”陛下在后轻问一声。
“呃?”太子额角已冒出细汗,神色慌张,显然不知道此字出自何人之手,他目光一转,不看其他,只定定望着我。
我自然明白他眼中所含之意,无奈之下,只得背着陛下,在他手中写下一个‘王’字。
“啊?”太子一愣,似懂非懂。
陛下在这个时候却忽然说出了惊天动地的一句:“媚娘,你提醒了雉奴还未够,连太子亦不放过?”
太子与我面面相觑,惊出一身冷汗。
我闭目,呼吸,吐纳,竭力稳住心神,这才敢转身去看陛下。
陛下眼眸中掠过凌厉光芒,却仍是淡淡地笑:“媚娘,你可知罪?”
“奴婢知罪。”我只觉得脊背发凉,冷汗涟涟,只能跪伏在地,一动也不敢动。
“你若能说出这话出自何人之手,笔力如何,朕便不治你的罪。”陛下微挑剑眉,声音里听不出多余的情绪。
“奴婢以为这是王羲之的《十七帖》。”此时我已冷静下来,虽语调仍有些颤抖,但已趋于平稳,“这贴字,笔力遒美健秀、平和自然,意境委婉含蓄,真可说是‘飘若游云,矫苔惊蛇’,是极美的。”
陛下听后只是闲闲地颔首,半点眉头不皱,他接着又问:“何为明君暗君?”
“奴婢不敢……明君者,欲平天下,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我壮着胆子抬眼看去,见陛下冲我点了点头,面色虽平和,所含之意却是令人无法拒绝,我知道此次无论如何也推托不去,也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而奴婢以为,其中根本便是“修身”,倘若一人道德伦理败坏,让他去整顿好家族、国家,进而使天下太平,是绝无可能的。”
陛下仍是笑着,只是温和的笑容里却似有了肃杀的意味,他侧头,目光斜斜地射来:“朕的几个儿子,竟还比不上一个小小的侍女……”
此时陛下的眼神突变凌厉,我顿觉有股可怕的压力由四面八方迫来,我似已被他的目光逼入一个死角,生死不明。我虽然手足发软,但仍倔强地僵跪在原地,抖着唇不言语。
“青雀,前几日朕将进贡的一块玉佩赏给了你,此玉举世罕有,世间恐怕只有一块,你可要妥善收好。”陛下下一刻便轻挑嘴角,目光恢复柔和,先前蜻蜓点水般的杀气倏地消隐不见,他笑着问李泰,“此玉乃天地之精华孕育而生,贴身收藏可凝神静气。如今那玉在何处?”
“儿臣,儿臣该死!“李泰着实吓得不轻,立时跪伏在地上,肥硕的身子竟有些颤抖,“儿臣疏忽,前几日回宫后就不见了玉佩,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请父皇降罪!”
陛下似没见着李泰惶恐的模样,开怀一笑,从袖中掏出一块玉佩:“青雀莫慌。你看看,丢失的可是这块玉佩。”
李泰抬头一看,惊骇得嘴再也合不上了,因为陛下手中的玉佩正是前些日子他赠于我的那块。他立即叩头答道:“是。儿臣丢失的正是这块玉佩。”
李泰固然是吓得面无人色,我更是惊得手足俱软。
我分明将这玉佩亲手丢入池中,亲眼见它沉入池底,而今为何会在陛下手里?!
早听说宫中耳目众多,个个能飞天遁地、来无影去无踪,说不清哪里就藏着双眼睛在窥探着你……此时我算是真正领教到陛下的手段与耳目了。
我按住狂跳的心口,抬眼再看陛下,他依然浅笑如常,只是不再言语,他靠在软垫上,微闭目,似在思索着什么。
少倾,他的脸色由微笑变得凝重。
屋中众人都僵硬地跪坐着,屏息不语,静待着陛下的问话。
但陛下却什么也没问,他只是疲累地摆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一听此言,立即整齐地叩头行礼,而后缓缓退出。
我见鎏金火盆里的火焰有些低微了,便拿铲翻了几下,又往里添了几块炭,拨压一阵,火势倏地又熊熊燃了起来,发出噼啪几声轻响。
待屋中暧意洋洋后,我又拿了条裘毯盖在陛下身上,才躬身退下。
“媚娘……那冬儿,与你差不多年纪吧?”
似幻似真中,我隐约听见陛下开口问话。
眼前猛地浮现冬儿盖着白布躺在冰凉地上的身影,以及她留给我的那一双僵硬的赤脚……
我只觉得寒风袭身,倏地打了个寒战,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被那门槛拌倒。
我哆嗦着回头去看,炉中依然焚着檀香,极淡的香味悠悠飘散,陛下靠着软垫,仍闭着眼,似在假寐,方才的那句话仿佛只是我的幻觉。
庭院里微微地落着些许雪花,雪动微寒,院角的几枝墨竹,却晓得格外翠袖清寒。
台阶、屋檐、廊柱上下都积满了水沫似的雪,数位宫人在忙着扫雪铲冰,四处是敲打冰凌的声响。
一股湿冷的寒气透过厚厚的外袍,从后颈一直灌到脚底。我打了一个又一冷颤,无奈只能抱紧双臂,拉紧了衣领,抵御严寒。
陛下为何忽然提起冬儿?他是在警告我,若再不谨慎言行,终有一日也必要如冬儿那般死于非命么?他既已得到那玉佩,想必那日我与李泰在院中所有的一切,他都已了如指掌。
正文 连一个女人我都得不到!
我愈想愈觉得心惊肉跳、忧怖难安。一拧眉,脑中尽是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场面,且愈发清晰。我竭力退避,却终究还是卷了进来。进退皆不得,却又不能坐视不理。
我幽幽叹气,小道边的松树突然呼啦呼啦落下几团雪,惊得我的心狂跳不止。
“媚娘……”
听到这声音,我便立即沉了心,亦不施礼,只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眼前的男子:“你有何事?”
太子身着一件枣红色绫罗衫,外披一袭蓝色碎花缎面裘袍,他拦住我的去路,轻声细语:“今日我害你被父皇责罚,我……”
我心念一转,瞬时明白陛下为何要警告我了。
在陛下眼中,我大约就是那媚惑他几个儿子的妖精吧?留之不得,杀之可惜,如此,陛下才给我这最后的机会,让我收敛。
我悠悠地看着太子,嘴角浮现的竟是隐隐的笑意。我自知在这深宫中,我的性命不过是蝼蚁,但,我绝不甘心!即使将来陛下要了结我的性命,我也不愿像冬儿一样死得无声无息!
天纵不佑,也莫相扰,拼尽一腔热血,哪怕只能溅起一朵小小的血花!
“太子……”我幽叹一声,有些哀怨,斜着眼睛看他,而后伸指戳了下他的额头,却不答话。
太子却是急了,突然紧抓住我手,语无伦次道:“我,我必要得到你!”
“太子殿下说笑了,你早已有了称心。哪里还想得起奴婢?”我轻抿着唇,无动于衷地凝视前方。
“她,她,她毕竟不是你!”太子忽然中气十足地大吼了一声,“我要的人是……”
“太子!”我不及细想,立即扑上去掩住他的嘴,堵住了他要说的话,低叫道,“嘘……太子殿下……”
“你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