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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也不惊慌,侧头与库摩对视一眼,蒙面轻纱在纤纤玉指下摘落。
“小女子乃库摩之妻,拜见大唐陛下。”她生得面若桃花、唇似朱丹、眉如秋水,确是个美人,但她并不是母亲。
陛下看着那女子若有所思,但瞬时便恢复了平和的神态:“免礼,赐坐。”
库摩与那女子再次叩拜谢恩,而后便坐到了下席。
她不是母亲,那母亲究竟去了何处?库摩又为何要带着这个体态与母亲有几份相似的女子到此?
“媚娘,为库摩使节斟酒。”陛下的声音若湖风拂面,却轻寒如霜。
“是。”我领命捧了酒盅上前,才走两步,下意识地悄悄回头瞥了眼陛下。
陛下神色寂淡,看不清他眼眸中潜藏的前尘往事,浮现的永是飞掠而过的流水行云。
库摩的脸庞瘦黑了一圈,往日的嚣张跋扈已敛去许多,皆掩在苍白的憔悴中。
我轻提酒壶,缓缓倾下,酒香扑鼻、热气醺人。我冷然抬眸,悄声问道:“你将母亲藏在何处了?”
“她也未给你任何音讯么?”库摩闻言微惊,语气虽淡,目光中却有无法掩饰的忧心。
我眉头一蹙,手不自觉地握紧了酒壶,努力以平稳的声音说道:“你这是何意?母亲不是随你走了么?”
库摩以袖掩口,微微咳嗽几声,语调愈发低沉:“才入大漠,我便失去了明的下落。”
“你,你这个混蛋!你居然……”我咬牙低吼,恨不能立即一掌掴在他的面上。抑制不住的愤怒如泉水喷涌,汩汩地在我心头跳动。母亲心虑过重,忧恸久积,腿脚不便,身子虚弱,身边必要有人时刻照料。如今她孤身一人,该如何自处?而她那美艳无双的面容必会为她引来无数灾祸,若她落入歹人之手……我忽然无法呼吸,眼前混乱地闪过无数人影,尖叫怒喝,一时心痛如绞,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我以指甲死命掐着自己的掌心,才勉强克制住,我抛开众人的目光,再也顾不得许多,径自转身离去。
已入夜,月色朦胧,凉意袭人,树影幽深。
廊下灯影半明半暗,我一手扶墙,沿阶梯缓缓拾步而下,混沌中我险些踏空跌落,幸从后迅疾地伸过一只手臂,这才将我扶住。
昏暗中,一个略低的男子声音:“媚娘……”
我自然知道他是谁,自方才我出殿,他便一直悄然跟随。所以此刻靠在他的怀中,我才无丝毫的顾虑和恐惧。任他轻扶着我的腰,低头默然无言。
冷月清光霭霭,夜风缥缈,丝丝寒意,我抱紧双臂,方才觉得冷,一袭白裘披风已围上我身。
稍稍一怔,我倏地仰首,李恪垂目静默,平和得如同已溶入夜色,他的面容似难有凡俗的悲喜:“发生何事了?”
望着他柔和安静的双眸,令我有将心中一切苦闷倾倒而出的冲动。但是,不能啊!母亲与陛下的那段前尘旧事,我如何能说得出口?
“我……”我不胜倦怠地闭上眼,轻声呢喃,“我,我不知该如何与你说……”
“随我来。”李恪眸光一亮,却也不多言,转身在前头领路。他的白袍随风飘飞,似要消融在这苍茫的夜色冷光中。
此时宫灯已次第亮起,莹莹清光,似水波潋滟,又如夜海浮星,不暇细思,他已着我穿过前庭,转入后园,四周寂静无声,似能听到星落月沉之响。
园中的凉亭里静静地摆着一张琴,李恪站在亭外,轻声细语:“你若有话不便对我说,那便与它说吧。”
我心中微惊,脸上却是欢喜的浅笑:“多谢。”
最懂我心之人,依然是他。
我坐到琴前,十指拨动,轻挑慢捻。
清越琴声款款而来,低吟浅唱,缠绵悠扬,说尽心中无限事,撩拨无尽心上事。
无情处的极情,一声声撩拨开来,细若锋利游刃的琴声在我的骨头血肉里来回,如帛轻轻撕裂,如玉磕碰尘埃,旋转,碎裂,似冰化水,似飞鸟断翅,似飞蛾扑火,有某种隐忍的痛苦,伺机找到缝隙。
流音飞色,情真情痴,何许?何处?何至?
母亲,我依然记得她最后离开武家时的模样,她轻颦浅笑,没有一丝一毫的遗憾。梅花树下,我们曾相依相偎,但一切都已在湍急的流光中不可挽回,回首时唯见袅袅云烟,不知来处,亦无归途。去者不知,来者难追,只余下那无法确认的恍惚。
我的琴音是黑色的,如一块巨大的黑色绸缎遮天蔽日,拂面而来,清泪涟涟,柔肠百啭,千愁万恨。
母亲,母亲,母亲……你究竟在何处?
此时此地似乎只是一场梦魇,我如行尸走肉般飘荡在陌生的宫中,母亲便在另一头,在这个冷酷梦境之外,她是遥远天边唯一的亮色。
铿锵的琴音不断震颤,灼烧着寂寥夜空中的黑暗,音丝交错缭乱,尖音高起,刺人耳膜。
我蓦地低头,一颗清泪无声地滑下,落到硬实的琴面已溅成薄薄几瓣。我轻眨眼,眼角已无泪痕,一切恍若一梦。一滴泪,转瞬即逝是它的宿命。
“真正的琴者,都是寂寞的人。无限心事,唯有诉于琴声。”李恪垂首望着我,目光静如止水,“战国聂政刺韩王,为报父仇,聂政入深山学琴十年,身成绝技,名扬韩国,入宫杀韩王后,毁容而死。可敬、可叹,亦可悲。”
正文 父皇,有人要杀儿臣!
曲高和寡,弦断无人听,这是人生一大哀。但我们能听懂彼此的琴音,从此这冷暖自知的生涯,便不会再清寂如斯。
我愣住,随即微笑,笑意中全是哀凉,面对他,我已无心再迂回掩饰:“我在思念我的母亲……不知她如今人在何处,是否安好……”
李恪眼中流露出脉脉柔情:“吉人自有天相,你也不必过于忧虑。”
“你的母亲如今在宫中享尽荣华富贵,你自然能如此轻松地劝我。”我沉默片刻,随即一笑。
“我的母亲,是前朝隋帝之女,我从不愿去想父皇迎娶她的原因。她是前朝公主的高贵身份,是她获罪的第一条件。母亲深受长孙皇后的教导,谨慎言行,娇弱无争,为父皇先后生下了两位皇子,一个是我,一个是蜀王愔。”月华洒落李恪一身,丰神如玉,却完美得过于寂寥,“从她为我们起的名字,便可看出她十分忧心我们的处境,因为她的身世随时会招来他人的口舌。恪是谨慎的之意,而愔则是安静的意思。她只是想自己儿子们能在纷乱的皇族纠纷中明哲保身罢了。”
“你的母亲是杨妃?”我敛了笑意,试探地问道。
“与你相似的那位杨妃并不是我的母亲,”李恪平静陈述,舒缓而清晰,“母亲不喜与人交往,极少走出自己的小院。”
我微微侧头避开他的目光:“抱歉,我不知情,所以才会如此口不择言……”
“我知你是无心之失,我并未怪你。”李恪眉眼柔和地舒展,话音里有别样的感情,他伸出手轻搭在我的手背上。
我寒冰般的手被握在他温热的掌里,不由一悸,心底仿佛也能传递到这份温柔的暖意。
我们两人对望,眉梢眼角、呼吸吐纳、竟是如此分明。
声色迷离,惑的是眼,乱的是心。
月华似水,如浅薄的流银,皎无尘埃、清寒入骨、凉意轻脆。
“执子之手……”李恪微微一笑,笑意清淡,似冬日的阳光,明亮温暖。他轻拉起我的手,放到唇边,落下浅浅一吻。
这吻淡若轻烟,却暧昧似互允终身,沉重如生死相许。
世上情份,自有稀薄,亦有浓烈。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西风紧了,寒星胧月,黄叶一地,哀调青灯,烛火将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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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日后,好几个夜晚,我睡得颇不安稳,梦中,一时库摩,一时陛下,错换交杂。暮色烟雨中,似见母亲身影,乌发白裙,洗净铅华,与世无涉。我原是一喜,才想飞奔过去,陛下的双眸如迎面挥来的刺目的尖刀,我想逃,那刀却牢牢地钉住了我的身子,剜心之痛,疼得我再也叫不出声。
“啊……”我惊叫着醒了过来,冷汗涟涟,衣衫尽湿。
我强自打起精神,粗略地梳洗装扮,便往两仪殿去。
陛下半靠在御席上,尉迟敬德则坐于下席。
尉迟敬德恭敬地拜伏与地:“陛下,臣已老了,近来总觉得疲累,如此下去,只怕耽误朝政。所以恳求陛下准我告老回家,安心等死吧。”
“敬德竟说出如此话来,还真是不像你了。”陛下神色凝重,他轻轻摇头,“安心等死?你还早着呢。”
“不,老臣不想再逞强,人老了,那便得认老了。”尉迟敬德露出倦茫的神态,“我听说陛下最近也感不适,风疾上身。陛下,我们都老了呀,不复当年勇了。那时我随陛下南征北战、风餐露宿、夜不用寐,也不觉得疲泛,如今确是老了。疾病缠身,才知不比当年了……”
“唉……敬德啊,也只剩你敢当面说朕已老去了。”陛下长叹一声,意态悠静,“你确是言中了,朕近日也确觉得自己的身子大不如前,几次风疾,确是苦不堪言。你若想在家休养,朕便准你做散官,开府仪同三司,隔五天再来朝上一次吧。”
尉迟敬德眼眶一红,叩头谢恩:“臣谢陛下恩典。”
“哦,对了,秦琼如今身子如何?”陛下偏头看向他,目光清定。
“我前些日子才与程咬金去看过他,唉……”尉迟敬德痛心地摇头,“大夫说已无法治愈,只能熬过一日算一日,他怕是要不行了……”
陛下揉了揉紧皱的眉头,一字一句地道:“朕即刻便命宫中的御医去为他症治,需要何种药材,直接从宫中拿就是了,不惜任何代价,定要保住他的性命。”
“是。臣替秦琼谢恩了。”尉迟敬德再次伏地而拜,而后他抬头望了我一眼,悄声问陛下,“这个女子,便是明小子的女儿?”
“你也知晓了?是。”陛下也未做隐瞒,而后他轻笑问道,“时至今日,你仍是习惯唤她明小子。”
“哈哈……是啊。当年我还纳闷,世间怎会有如此俊美的男人?这不是妖孽么?我见她为人豪爽,剑法又高超,还曾想过与她结拜兄弟呢!”尉迟敬德仰天大笑起来,随后又问,“但陛下当年不是说她暴病而亡么?”
“此事说来话长,日后再详细说于你听。”陛下脸色微沉,瞬时又恢复平和,“你别急着出宫,稍后去偏殿,朕已命工部尚书阎立本来为你画像。”
尉迟敬德闻言十分惊讶:“为何要给我画像?”
“朕曾命阎立本画《秦府十八学士图》,如今朕再命他绘《凌烟阁功臣图》。”陛下垂眸轻叹,倦意尽露,“你亦知,当年随朕出生入死之人,如今都已老去,朕时常想起你们,又苦于不能时常相聚,便想将你们的模样绘成画像,放在凌烟阁中,朕若心中思念,便可去前去一看。”
“是,臣领旨,谢陛下。”尉迟敬德微笑拜辞,“那臣便告退了。”
陛下目送尉迟敬德离去,亦不回头,倏然问我:“媚娘,朕的几个儿子,你究竟钟情谁?”
已是晚秋,寒风窜入殿中,冷冽透骨,令我微微一颤,声音却如常平静:“奴婢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陛下仰首望着我,浅笑依然,眸中却无笑意:“你坦白与朕说,朕便依了你的心意,下旨赐婚。”
“陛下,奴婢只尽本份,从不敢有任何非份之想。”我微微垂首,隐住了眸光,恭敬而平稳地答道。
“呵,明确实是花了心思教你,宠辱不惊,应对自如。”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