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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浴后我披了件白纱衣,素面朝天地靠在软榻上,也不挽发,任一头长发铺了满枕。我遣退众人,捧了份奏书细细地看着。
叶初吐,风回舞,寒风吃紧,窗外黄叶一片片落尽了,光秃的枝杈间却挂着十几个莹绿的小花苞,分外惹人怜爱。
我看奏书看了许久,倦懒难耐,檀香未尽,却已迷糊地睡去。再醒来时,李治已躺在我身侧。我犹在睡梦中,而他却似一夜未眠,满脸倦容。
“你醒了?怎么不多睡会?”李治抚了抚我的脸颊,轻轻为我掖好被角。
我侧头望去,天际还未发白,不到早朝的时辰,便笑问:“陛下是方才醒来,还是一夜未睡?”
“是一夜未睡。”李治俯身轻吻了我的额,而后长叹一声。
我思忖片刻,才问道:“陛下有何烦心事?说出来,臣妾或许可以为你分忧。”
李治又叹了一声,并未多说什么,只静静地将我搂在了怀中,他的面容在烛火下晦暗不清,似一张掉入水中的宣纸,上头的墨迹被水抹洗去了,将五官一点点洇去。
“突厥前几日曾上贡,但贡品却于昨日失窃。”李治沉默半晌,忽然开口。
我不着痕迹地望着他,想从他的神色中看出点端倪,片刻后才谨慎地问道:“贡品可曾找回?”
“媚娘,不用再隐瞒了,今日林内侍监在你这里无礼,朕都知晓了。”李治停了一停,复又说道,“他竟然敢如此对你,朕必不饶他!”
我含笑转言:“陛下,臣妾受点委屈,无关痛痒,只是那是突厥的贡品,定要尽快寻回,迟则生变。”
李治直视我,目光清醒如斯,了无倦意:“贡品已找到了,便在萧淑妃宫中。”
“哦?”我故做一惊,“怎会如此?”
“这个贱人,先是诬陷你偷盗供品,而后又拒不让人搜查她的宫殿,后来王内侍监接了密报,强自前去搜索,果然在一包花泥中寻到了那贡品。'。。'”李治额上隐隐可见青筋跳动,“她却拼死抵赖,竟说那花泥是你今早所赠,可她先前分明诅咒发誓,说今日根本未去你院中,更未曾见你一面,如此前后反复,自相矛盾,真是可恶!”
“陛下,萧淑妃想来也是一时糊涂,不知此物关系重大,才会做了这等错事。”我心中对此事的来龙去脉自是了然,面上却不露半分,只缓缓说着,温和地抚慰李治,“而今该担心的是突厥那边的动静。突厥多是蛮夷之众,教化未开,又只顾眼前小利,对大唐从未放弃,而今若知贡品失窃,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李治讶然凝目,眉眼间全是忧虑:“那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是好?”
“当今天下,自是大唐最强,突厥虽已降服,且它靠的是从大唐带走的大批药材与丝品维持发展,但它在草原上的实力仍是不容小瞧,”我稍稍思索,将身子偎进他怀中深处。
“如此说来,朕是不是该整顿军务了?”李治微眯着眼,凝重地问我。
正文 我要带你私奔!
“陛下,自先帝起,便已注重屯田养兵,根基已深,所以大唐的军务从不曾懈怠。”我微笑着抚着,展目凝望远方顿了顿,才道,“突厥人彪悍善战,本是强盛,只可惜祸起萧墙,当年叔侄相争,动了根本,不修内而只顾攘外,犯了国之大忌。即使他们此刻想挥军而下,也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不足为惧。”我说完,抬头想看李治的神色,却被他用力搂住,动弹不得。
李治的气息暖暖地吹在我的发上,他郁郁地说着:“哎,你呀,真是可惜了……”
我心中疑惑,才想着去问,他却松开了手,坐起身,将我温柔地按回床榻,为我盖好被褥,才说道:“天色还早,你已有身孕,应多加休息,再歇会吧。”
“陛下,萧淑妃私盗贡品,想来只是以为那贡品珍贵,绝不是为了挑起大唐与突厥的纷乱。”我语调哀凉,凄凄说着,似是为萧淑妃求情,“陛下仁慈,不可加罪于她。”
“朕心中有数。”李治沉下脸,阴翳无比,转身大步去了。
“昭仪,你可真是料事如神。”夏莲随即从屋外进来,她满脸倾羡,“原来你让我将皇后的赏赐包在花泥中,而后再转送出去,其中竟有此深意。”
当时,我正是命夏莲将皇后的赏赐包在花泥中,而后转送出去。那萧淑妃只是运气不好,正挑中了那包藏有供品的花泥。
“呵……”我淡笑不答,扯紧了裘被,翻了个身,香甜地入梦去。
后宫争斗可谓是血雨腥风,只要和权力沾上点关系,极少有人能全身而退。王皇后与萧淑妃想排除异己是对的,只是她们挑错了对手。我早已隐遁在侧,旁观了她们所有的戏目,亦真亦假,或悲或喜。其中一切有迹可循的脉络,我皆看得分明。
第二日,便听说林内侍监察因贡品遗失一事而被赶出宫门,而私盗贡品的萧淑妃拒不认罪,终于惹恼了陛下,龙颜大怒,便将她打入冷宫。王皇后倒是抽身事外,并未受到牵连。
我闭目静坐妆台前,夏莲在后为我梳发。
“陛下仍是太心软了,若是贡品真的不见了,可是杀头的重罪。”夏莲对贡品一事的处置似有些不满意,她哼声道,“分明此事是由王皇后策动,而今却只有萧淑妃一人获罪,真是便宜她们了。”
我却只淡然一笑,不言不语,任由她在我耳边聒噪地发着牢骚。
夏莲虽跟了我一段日子,对宫中的刁诡已有些认识,但看事物仍不够透彻,不会深究其内的意思,所以她至今不懂,昨日之事情远不如面上的那般简单。
近来突厥在关外活动频繁,已有脱离大唐附属的意思。突厥时节仍在长安,倘若此时贡品在他们眼皮下丢失,就不光只是国体的问题,更让那些时节寻到借口,以不尊之名再不朝贡。
而对于王皇后,她身后有强大的家族以及那些元老大臣做后盾,李治也无法真正地去办他们,若贸然行事,到时候恐怕他反倒会落得个尴尬的境地。所以此次他只办了萧淑妃一人,既给突厥时节一个交代,也算是给两方人一个台阶下,将此事完满地圆了过去。
“媚娘,你起身了?”大姊捧着碗莲子羹,缓步走来。
“大姊。”我徐徐起身,迎上前去。
大姊今日满头珠翠,冠上衔珠,斜插着一支吐蕊牡丹,亮红大袖衣配了纱罗长裙,如烟云缭绕般地披在她身上,雅淡梳妆,婷婷出世,真是不可方物,令人眼前大亮。
我细细地打量着她,啧啧称奇:“大姊,你是得了什么灵丹妙药,竟愈发年轻美丽,真是羡煞我了。”
“媚娘又说笑了,竟会拿我寻开心。”大姊杏靥凝羞,被我说得臊了,皓腕一伸,将莲子羹递来给我,故做嗔怒道,“油嘴滑舌,亏我起早为你熬莲子羹,却是被你取笑!”
我轻笑着微仰起脸,伸手接过碗盅,不经意瞥到大姊手上戴的一只玉镯。
那镯子通体莹白,端然有致,光泽温润,是少见的珍品。李治前几日曾赠我一只,他说这是贡品,原是一对。只是,这另一只,为何却会在大姊手上?
大姊一怔,身子微颤,如雪皓腕迅疾地收了回去。
“这玉镯……”我心生疑惑,还想再问,抬头却见奶娘抱着弘儿正从屋外进来。
“母,母,母亲……”弘儿望见我,便在奶娘怀中挣扎着。他还不满两岁,话仍说不清楚,只会发几个单音。他下地后摇摇晃晃地向我走来,十分趣致可爱。
“弘儿。”我将他抱在怀里,爱怜地抚着他的面颊,他安静地伏在我的怀中磨蹭着。我心中暖暖,早把方才要问大姊的话丢到九宵云外去了。
“说也奇怪,弘儿性子孤僻,从不喜给人抱。若有人硬生生地将他抱在怀里了,他耍起性子来,又抓又挠又咬,令人头疼。”大姊眼中闪过诧异,随即微微蹙眉,“我虽照顾他起居饮食,他有时都不愿让我亲近。但每次抱他来见你,他都十分乖顺听话,总喜欢粘着你,不吵不闹。”
我心中一动,振眉笑道:“血缘之情是割不断的,哪怕间隔千里。这靠的不是记忆,而是血脉的联系,毕竟,我是他的亲生母亲。”
“是啊,你是他的母亲,这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大姊微叹,似有些失落,很快她便展颜笑道,“弘儿生得极俊,肌肤又白,恐怕同年的女孩中都挑不出几个能与他相媲美的,宫中宫女们对他可是爱得紧。只是他极不爱吃饭,每次吃饭都得一边逗一边哄,一边见缝插针地往他嘴里塞上一口,夜里又喜欢蹬被……唉,真是令人又爱又恨。”
“弘儿啊弘儿,你将这宫女所有女人身上攒下来的疼爱,全加在你一人身上了。”我听大姊如此夸赞弘儿,心中自然欢喜,转而说道,“我每日忙于政事,无心照料弘儿,幸而大姊不辞辛劳,悉心为我照看弘儿,我心中自是感激不尽……”
“妹妹莫要再说,我们是姊妹,无需如此客套。”大姊微笑着,探身过来,轻轻握住我的手腕,“妹妹方才是要问我这玉镯的来处吧?这是陛下赐于我的。”
“哦?”我并不感意外,只虚应了一声。
大姊凝眸望着我,声音淡淡:“前几日陛下也曾去探望弘儿,他说我照料弘儿有功,所以便将这玉镯赏赐于我。”
“大姊如此一说,倒也提醒我了。你照料弘儿,确是辛苦,我也该有所表示。”我的声音也悠悠缓缓。其实我心中已隐隐窥得些端倪,却硬是压下,只因我不愿去想。
我侧头细看,大姊举手投足间妩媚尽显,柳眉婉转,云鬓低垂,眼角的那一丝细纹,早已变得微不足道。甚至这风霜之色,只能使她愈发显得我见犹怜,连我都望得有些迷醉,更不用说他人了。
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肮脏、龌龊、无耻……这就是后宫的全部,繁华背后满是淤泥污血,但在心中深处的某个角落,我依然天真地期望,能有真心的微笑与明亮的眼眸。
所以,我不愿再去想,也不愿将这内心的疑惑彻底解开,只因我不愿去破坏心中这最后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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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秋天似乎格外短暂,振翅迂回的大雁还未飞远,漠然白雪便已悄然落下。
“昭仪,下雪了!”夏莲奔出房去,雀跃地在院中转着圈圈,她伸出手去接飘然洒下的纷扬白雪,欣喜地说道,“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吧?”
“是啊……”我懒懒地半倚在软榻上,看着亭外柳絮似的飞雪,抚着高高隆起的腹部,漫不经心地应着。临盆在即,我心中却没来由地有些烦躁,在屋中只觉得憋闷,便到院中散心。
霏霏白雪,凛凛寒风,虽是冬日,园内白梅却含羞半开,似对风雪情有独钟。枝上霜花冰凌,迷蒙之景十分美丽。
远处松柏苍苍,树影婆娑间,突然簌簌落下几团雪,声并不响,却惊得我的心狂跳不止。
我心念一动,低头不住地呵手,似是畏寒。
夏莲眼尖发现了,便说道:“昭仪可是冷了?我扶您回屋吧。”
“不,我还想在这坐会,你去取只手炉来。”我镇定地道。
夏莲应了声,正要去取,我又道:“对了,我如今最经不得熏了,那手炉里的炭,一般的炭使不得,就连上好的无烟炭也不成,只能用最好的银丝炭,你去内侍省那边取点来。还有,我想安静地呆会,你吩咐下去,让他们都退下,没有我的召唤,任何人不得进院打扰我。”
“是,那昭仪在这稍等。”夏莲拿了毛毯为我盖好,便大步出了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