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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纳闷,悄悄隐身一旁,但见那老者拿着一个布袋子在他眼前晃了一晃,宽慰道:“小方,你看这是什么?”
小方听到声音,高兴地抬起来,从老者手里接过袋子,倒在手上,叫道:“草籽!”
那老者慈爱的笑道:“对啊,虽然你一时贪玩把咱家门口的树都烧毁了,但也没有关系。咱们把这门前的灰烬都清理干净,撒上草籽,今年的春风一吹,又是一眼新绿。”
小方的眼中有一瞬的惊喜,遂即又黯淡下来,道:“不好不好,山上风大,风一来,草籽都被刮跑了。”
老者抚摸着小方的头,道:“傻孩子,风能刮走的都是不能发芽的秕子。”
“真的吗?”小方高兴地几乎又跳起来,这时几只鸟儿从空中飞过,他又指着鸟道:“不行不行,这里鸟儿太多,这些草籽还没发芽,就要被它们吃完了。”
老者抬头望了一眼,笑道:“那有什么关系,鸟儿总爱捡着大的吃,可那些大的草籽都是混进来的杂种,是长不得草的。”
小方闻言犹豫了一下,又道:“可是,山上经常下大雨,雨水会把草籽吹散的。”
老者拉着小方的手,指着溪水道:“那样不更好,这些草籽随着溪水向下流淌,走到哪里就绿到那里。到时候,整整一座山都长满了咱们小方种的草。”
小方听后,彻底笑开了花,开开心心地去整理屋前的废墟。
听到这里,我心中震撼难言,人活着不就像这草籽,风吹雨又淋,鸟食火又烧,虽是万般无奈,但若人人都能如这老者般达观,总会绿染大地,心随自然。
恍然忆起,前几日一直缠绕梦中的那个问题——“我究竟爱的是谢风还是陈友谅?”。我渴望如风般的洒脱自在,却正是这种渴望深深禁锢了我,若能如眼下这草籽一般,随风任水,归乎自然,岂不是真正的自在?
“小姑娘,既来之,则安之。暮风清寒,夜露深重,何不出来说话。”那老者扬声道。
我闻言,只得摘去斗笠,盈盈上前。
那老者上下仔细打量了我一番,叹道:“十五年不见,如今朱雀也已将展翅了。”
我听得“朱雀”二字,眼中霍然一亮,问道:“当年为我写下批言之人,果然是老先生您吗?”
他点头道:“正是老朽。”
“老先生怎知我是昔年故人?”我诧异道。
他笑道:“一尘这孩子前几日又来扰我,无意间道出你的去处。也是天意,恰巧我近些年一直旅居此地,可见世间种种,皆为定数。”
“一尘大师?”我愕然,“先生也认得此人?”
他淡然而笑,眼里的慈爱更浓,道:“老朽一生只收过三个徒弟,一尘便是我的二弟子。不过,一尘虽乃三人中悟性最高,也最得我心者,却一直有一执念。”
我讶然道:“一尘大师早已遁入空门,怎会有一执念?”
他轻叹道:“他的执念在于苍生,在于生死。他始终勘不破红尘劫难,总想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殊不知如此一来恰是坠往红尘之中,推波助澜而已。也罢,天命如此。”
我亦喟叹,道:“生死之道,天地之理,放眼世间,又有几人能勘破?我不懂这些天道人道,更不信什么劫数命数。但我不得不说,您的那一句预言,确实改变了我一生。”
“如何变得?”他问道。
我陷入深深的悲痛之中,怅然道:“若不是这一句话,我又怎会被推为白莲教圣女,又怎会遇到今生绝不该遇到之人,更因此断送我父的性命,令我悔恨终身,虽生犹死。”
“听你口气,小小年纪,仿佛已看透生死,你不知,这生与死之间的学问远非你所能想象,”他瞅着我,半晌道:“跟我来。”
我茫然地跟着他向前,一直走到一处悬崖,才堪堪止步。
“你敢不敢跳下去?”老者突然道。
我俯身下望,浮云层层,山雾渺渺,前尘往事一点一滴印上心头。
母亲最爱的海棠花,父亲临走慈爱的面庞,珠儿碧色的衣襟,祖母病逝前眼中浑浊的泪,秀娘回乡时依恋不舍的眼眸,林儿小时候最爱穿的大红衣襟,黑衣少年雪中吹箫,乃至河边与一尘相遇。这一切的一切,电光火石般在脑海中飞速旋转着。
我的心中似有千千结,一结结缠绕成网,那网有着不可预知的魔力,生生网住我的一生。
“不能,我不能!”我突然叫道。
“不能?是不敢还是不能?”他逼问道。
“我不能,林儿幼小,需要人照顾。父亲遗志,也尚未完成。”我急忙道。
“你现在跳下去,你的林儿我帮你照顾,他要天下,我就帮他夺天下。你,敢不敢跳下去?”他毫不妥协。
我敢不敢跳下去?是啊,只要我跳下去,林儿就没有后顾之忧,这位老者必是兴国的举世英才,而父亲的复国大业也不再迷雾重重。
跳吧,只要我跳下去,我就能了无牵挂,也不再愧对父兄族人。
第二卷,水之卷:朱雀南飞 (二)尘世荣枯真幻梦,涅槃生死是浮沤(下)
我深吸一口气,望着脚底遮掩一切的云雾,一步一步向前挪着,所有混杂纷乱的记忆都渐渐清晰,一道一道光芒会聚成一张清俊桀骜的脸,我不忍再看,蓦地闭上眼,向后退一步,叹道:“我不能,我还有恨。”
“尘世荣枯真幻梦,涅槃生死是浮沤。”他厉喝一声。
这一句犹如醍醐灌顶,让我猛然惊醒,为何时至今日,我心中念念不忘的依旧是那张面孔?恨又如何,我原以为他是飘扬于世间的清风,悠然于晴空的白云,引领我踏上盛载着自由与甜蜜的故土。然而,风云际会,带来的却是永无尽头的凄风苦雨,一朝肆虐便碾落红尘无数,朝朝暮暮又是何等的摧筋蚀骨!
如此苟延存活于世,生无颜于族人,死愧对先祖,终究是进退两难,何为生?何为死?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我转身注目于他,幽幽道:“那活着,活着究竟为了什么?”
他叹道:“生本无生,死本无死;生死二途,了无彼此。时机未到,时机未到啊。你且去吧。”
“去哪?”我茫然道。
他转身往回走,双手背于身后,道:“从哪来,往哪去。”
从哪来,往哪去。不错,我以自己的愚昧将父亲陷于掩藏于暗夜的猎人的陷阱,将乐天知命的林儿推向命运与皇族血脉布下的天罗地网。这是我必须供认不讳的滔天大罪,是我一切不安与苦难的源头。
当我误饮了那杯注满阴谋的爱情毒酒时,我就已经永无退路,此生此世,再不能做毫无意义的消亡和残喘。我可以死,可以活,但死要为赎罪而死,活也要为赎罪而活,这是我唯一的归途。
我紧追不舍,跑到他面前,径自跪在地上,垂首恳求道:“老先生,请收我为徒吧!”
他目射灵光,道:“缘何?”
我抬头,言辞恳恳:“如今,父亲遭奸人所害,尸骨未寒。祖宗基业百废待兴,林儿又年幼性痴,南北列强各个虎视眈眈。我虽身为女子无力承担,林儿自小不喜杀戮权利,又何辜被卷入这场腥风血雨?只叹我并无才学能力,不但不能为他排忧解难,还为他屡添烦恼。老先生有不世之才,求老先生,收我为徒吧!”
他扶我起来,叹道:“唉,我已为一尘点化过你,奈何时机未到。前缘早已注定,劫数势必难逃。我不会收你为徒,但你可否帮我一个忙?”
我失望而茫然地站起来,对上他睿智的双眼,道:“老先生既有所要求,阿棠必在所不辞。只是拜师一事还望先生三思!”
他指了指远处的小方,道:“我既然被你们知晓了去处,此地不宜久留矣。这孩子是我从山下捡来的流浪孩儿,却也是个可造之才。我一个孤寡老人,实在不能好好照顾他,年轻人,总得出去闯一闯,总不能跟着我老死深山。你帮我把他送到我大徒弟处,拜其为师。我这大徒弟乃三人中才学最广者,几乎无所不通,若有机缘,你有什么想学的只管请教他亦可。”
我听他这么说,心里虽不免失望,却也无法拒绝,只得道:“如此也好。敢问老先生的大徒弟是谁,身在何处?”
他遥望着南方的一片微云,双目炯炯有神,一字一字道:“青田刘基。”
青田刘基!竟是他,刘玢的叔叔!我不禁觉得为难,然而,既然答应了老先生,就必须言出必行。不过,虽然我与刘玢有婚约,但只在小时候见过一面,想必他已经不认得我,刘家人更不必说。也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我轻叹一声,道:“我答应您。”
老者遂眉开眼笑,乐呵呵地像个孩子,全然不复方才的超然神姿。他大声喊着:“小方,小方!快过来!”
那小方一蹦一跳地跑过来,看到我在,一脸惊讶,问道:“这位姐姐是山里的仙子吗?长的真美!”
我被他说得不好意思,心里却越发觉得这孩子可亲。
老者拍了下的脑袋,假意喝道:“不要叫姐姐,没大没小,叫姑姑!”
小方被拍的吃痛,抱头叫道:“为什么?姐姐这样年轻。”
“还说!”老者故意嗔道。
小方抱着头,告饶道:“姑姑!姑姑!”
我不禁莞尔,摸着他的头道:“小方想下山去吗?”
小方到底是小孩子心性,脱口而出:“想!”说罢,又偷偷觑着老者的神色。
老者脸色并无异样,只是道:“你跟着这位姑姑去吧,我让她给你找了个好师傅,以后你要跟着师傅好好学本事,知道吗?”
小方一听,这才知道这一去竟是要长久分离,不禁眼含热泪,道:“爷爷,爷爷你不要我了!我不走!你让我种了草,却不让我看,你自己偷偷躲着看,你不乖,你不乖!”
老者闻言,笑着抹去他脸上的泪水,道:“谁说我不让你看,等你过几年回来,这一座山都是你中的绿草,那才好看呢。爷爷没有不要你,若有缘,自会再去看你。”
“真的?”小方止住了抽噎,迟疑地问道。
“爷爷什么时候骗过你?”老者轻轻刮了下他的鼻子道。
小方这才破涕为笑,一溜烟地跑回屋里收拾东西去了。
望着小方的身影,他叹了口气,道:“毕竟是个孩子。今夜你在此休息一晚,明日你就带他下山去吧。”
我点头同意。
翌日清晨,我携了小方的手,一同拜别这深山里的老者,踏下这座穿云吐雾的青峦。
行至半山,整座山中都回荡着苍然渺远的歌声:
“十五日已前,过去心不可得。
十五日已后,未来心不可得。
正当十五日,现在心不可得。
三心既不有,万象复明谁?”
我心中动容,老先生是在警示我什么吗?我转头问小方:“今日是几日?”
“正月十五!”小方笑着道,“爷爷唱这首歌最好听,但平时总不大唱呢!”
我微微怔忡,又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方孝孺!”他把玩着手里的青蔓,漫不经心的说。
“好名字!”我不禁叹道。
“爷爷起的!”他忽然神情恍惚的向回看,只见一片灰烟袅袅而升,“火,火!”
我讶然回望,那个木屋竟着起火来,此刻烟灰四散,火光映天,只不知那老先生如何了?
正在担忧时,小方大叫道:“爷爷,你又骗我!”
“哈哈,小方啊小方,你好自为之吧!”山谷里回荡起一阵苍老而豪迈的笑声。
小方苦着脸,我心下却释然,原来这老者被我撞破了行踪,是故烧毁此处,另寻隐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