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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兰如同一只从漠北远渡而来的雁儿,千山万水,离群索居,只为寻到江南烟雨里那个只属于她的杏花青年。他与她,只消一眼,就能辨认彼此终身的托付与归属。长相守,永相护,是一个女子用死亡铺就的自由之路。放眼世间,又有几人能拥有这样决绝的凄美?
“乌兰,当真是世间奇女子。”我眼中云雾迷蒙,这泪已不知是为谁而流。
阿茹娜悲切地指着刘基:“你难道不觉得她死的可惜吗?你难道不觉得这一切的罪过都是他惹来的吗?姐姐死了,他却好好的活着,这又凭什么?”
我摇头轻叹,道:“你看这蔓藤,这就是乌兰的心意,是刘基的心意。乌兰的身与魂、所有的信仰与虔诚都化作这滋养生命的土壤。你知道吗?她滋养的是刘基的意志,活着的意志。她是要先生好好活着,为了他的理想抱负而活。她懂他,从生到死都懂。他也懂她,所以他不会辜负她的心意。可是有时候,死反而是一种解脱,活则是永无止尽的悲痛。”
第二卷,水之卷:朱雀南飞 (七)十年生死两茫茫,红尘何处话凄凉 下
刘基深邃默然的眼眶里流露出异样的神采,他似是欣慰似是感慨,怅然道:“乌兰,你听到了吗?这世上居然还有人懂你,懂我。”
阿茹娜激动地向后退着,固执道:“不,不是,害死姐姐的人就是刘基,是他!”
我上前道:“你为何要这样执着?落崖风,那是自由的声音,那是乌兰一生的向往。她把一半的忏悔托付给落崖的自由,另一半则托付给了你。无论前尘如何,她已经了无遗憾的离去,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要你替她照顾她未曾守望的族人。”
“族人?”她苦笑一声,“你以为我还有族人吗?”
我诧异地望着她,不明所以。
“难道当年雨巷执花的少女就只能有姐姐一人吗?”她凄苦地抚摸着鬓角的柔丝,细雨无声,已经润湿了她的发,她的心。
我恍然明白,原来她也是一个痴心人,最无辜悲凉的痴心人。乌兰有惊天动地的爱,有生死不休的青蔓,而她呢?她不过是悄然潜伏于崖边的一朵小花,不合时宜的开放,却无人欣赏她日日因风摧残的心碎。刘基与乌兰的相守相护,于她,不过是一曲凉薄的哀歌。
刘基身躯微颤,怜惜地望着她,叹道:“你这又何苦?”
阿茹娜火红的衣衫渐渐迷乱在凄凉的风雨中,她惨然而笑:“我不需要你假好心,不需要你可怜!我做我想做的事,又和你有何干系?”
她说着,掩面痛哭着回身奔跑而去。
她走了,那怆然的哀戚依旧耽溺于山林的浪潮之中,于她,生命是一场无妄的冤屈。
于我,难道不是?爱情是春日里的莺啼燕啭,窃听它的人,终究要付出青春和生命的代价。
刘基眼睁睁地望着她远去,那眼里幽深的悲伤与同情重重地敲击着我的心。
我禁不住问道:“你问什么不向她解释?”
他淡淡道:“解释什么?”
我接口道:“解释你不是为了功名利禄而和乌兰在一起,解释你之所以没有带走乌兰的原因。”
他注目于我,冷然道:“是解释给她听,还是解释给你听?”
我坦然道:“我相信先生的为人。”
“那就不需要解释。该说的我早已说过,懂我的人自会明白。”
这是他特有而深藏的骄傲,一个男人的骄傲,只是岁月的风霜正无情的磨损着他曾经的棱角。他的豪迈,他的洒脱,他的隐忍,他的无为,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骗局。骗子是他,受骗的人却也始终是他自己。
我怜惜道:“你的朋友一定不少,懂你的人却一定不多。”
“就算这世上所有的人都不懂我,”他爱怜地抚着那一丛连理,“有乌兰懂我,就足够了。”
人生若得一知己,死亦足。我轻叹一声,道:“先生与乌兰姐姐多年未见,一定有许多话说,我就不打扰先生了。明天天一亮,我就会去城外双义寺祭拜我父亲,午后我们在杏雨楼会合。”
我说完,转身欲走,却听他唤着:“阿薇。”
“嗯?”我茫然地回了一声。
他歉然道:“对不起,原本是要陪你,却还是要让你孤身上路。”
我望着山间的渺渺烟雾,朝云暮还散,湿凉的雨承载着莫名的微妙情绪一滴滴沁入我心中。
我展颜,眸里却凝起悲凉的倔强,笑道:“这条路,本就要我自己走下去,谁也帮不了我,谁也护不了我。能守护我的人,只会是我自己。”
他神色复杂地听我说完,我冲他嫣然一笑,旋身步入重重雾霭之中。
当天晚上,我度过了半年以来最难熬的一个夜晚。
第一次,那个曾经痴缠于我脑海中不愿褪散的黑衣少年变得模糊而渺远,青涩而生疏。
我开始尝试着去深刻地检讨属于我自己的那份惨淡的情事。这种检讨让我坠入深深的不安与懊悔中,相似的开始,不同的悲剧。我是彻底的沉沦与坠落,而乌兰却是飞入云霄,赢却了刘基一生的牵挂。我开始揣测,为何会有这样截然不同的结局?
答案是刘基。
站在他身侧,我犹如一株蒙昧而稚嫩的小草,他一次次地为我做出关于生命的最生动的指引与感悟。
他就像一棵巍峨挺拔的大树,他的阳刚,他的气概,他的傲视群伦,他的久历风霜,和那份与云月比肩的孤高与睿智,无一不恰到好处地点燃我内心持久的仰慕。可那是最纯净简朴的仰慕,无关爱情,也无关风月。
但是如今,我再也无法否认,一个痴情男人身上散发出的绝美气质是如此真实地令我着迷。可理智告诉我,那是一个绝对危险的漩涡,只因这份绝美只属于另一个女人。
在我看来,他所经历的爱情能让一个苍白的人生自此枝繁叶茂,而我,瞻仰着他的绿荫,开始陷入一种无法言喻的忧郁。他让我第一次看到爱情至真至美的模样,内心悄然封闭的奢望又蠢蠢欲动。他成功地激发了一个十五岁少女本该拥有的柔情与缱绻。我甚至开始羡慕那个叫做乌兰的悲情女子,假如此刻飘散于山崖的是我,我会否听到自由的风声,身侧会否有缠绵的蔓藤?
这种羡慕渐渐从忧郁转化为漫溢不止的孤单,我不愿做别人的影子,不愿臣服于别人良苦用心去经营的爱情棋局之中。这是我特有而深藏的骄傲,一个女人的骄傲。
夜色弥漫,没有明月,没有星光,有的只是黯淡虚无的蒙蒙烟雨,如同绽放在我心中的美丽哀愁。这就是我的路,再远再寂寞,也得自己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第二卷,水之卷:朱雀南飞 (八)江山有恨销人骨,风雨无情断客魂 上
双义寺中供奉着高高低低的宝塔,主持怀让大师说,那里住着最高德的灵魂。
连绵的细雨让眼前这些鳞次栉比的宝塔漫散出一种沉重萧索的意味。它们肩并着肩默立于干净清爽的青石台上,从其身上漫射而出的粼粼雨芒犹若智者高远的目光,俯瞰着江山的变易,人世的沧桑。
父亲伟岸的身姿正隐于宝塔之间,我面对着他同样伟岸的灵魂,越发觉出自己的渺小。
我俯身跪拜,点燃一柱清香,青烟袅袅,在神龛里漫出神圣的洁白,让外间无情的风雨丝毫侵染不到。
“爹,女儿不孝……”只这一句,我已泣不成声,不需要再说什么,天上的雨声已替我呼出了所有的愧疚与悲伤。
缅怀是一种无声的魂断,独在异乡为异客,于我,也于我的父亲。
漫长的悲伤与哭泣之后,我向父亲郑重地许下承诺:“爹,你放心,终有一日,我会将您的尸骨接至汴梁。”
汴梁是宋朝的原都,而临安只是躲避战祸不得已而设立的都城。
爹说过,赵宋人的根,是扎在汴梁的土壤里的,得到汴梁,才算真正光复了宋家江山。
如今,元人肆虐于汉人的土壤,那是赵宋王族无法抛却的江山旧恨。
不知不觉,已到了正午,我只得俯身拜别父亲。
临走之前,我问怀让大师:“大师可知道是谁将我父亲的尸骨送往寺中吗?”
怀让大师已年过耄耋,古拙的脸上漫出诚恳的神情:“恕老僧不便相告。”
“为什么不便相告?”我急道。
“阿弥陀佛,”他唱喏道,“只因这是我与那位施主的约定。”
我无奈道:“大师,请您告诉我吧。这对我很重要!”
怀让悲悯地望着我,道:“女檀越又何苦执着?那位施主既然不愿显露姓名,必有他的因由。因果往复,自循法理,人莫强求。”
我明白他决意不说,也不做强求,只是心底怅然之意更浓。
再次进城的时候,一袭嫣红的衣衫飘然旋入我的眼眸,那样血一般炽烈的红究竟燃烧着主人怎样悲切的心事?
“我等你多时了。”那人就是阿茹娜。
我不知所以地望着她,道:“你等我?”
“不错,”她淡然的面容看不出多余的表情,“我要走了,离开之前,有些话要对你说。”
我道:“你说。”
她缓缓道:“你对他动了情,不是吗?”
“怎会?”我脱口而出,“先生是我最敬慕的人。”
她喟叹道:“我只想提醒你,不管你是否动了情,最好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刘基,绝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他……”
“你不必说了,”我打断他,“我相信先生的为人。但这并不是因为我对他有情意,而是因为我懂他。”
“你懂他?”她摇头道:“如果你是知道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还这样说,那我不得不佩服刘基,真是个蒙骗少女的高手。如果你不知道,那你就像站在危崖边缘还沾沾自喜的野花,稍有不慎就会跌得粉身碎骨。”
“粉身碎骨又如何,至少能听到自由的风声,总比一株庭院深深里任人摆弄的花瓶要好的多。”我忍不住怅然道。
她娇躯一震,扬眉道:“你果真……”
我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回道:“你放心,先生是我的长辈。我与他只是云水之交,方才这番话只是有感而发。”
她将信将疑地说:“总之,你好自为之。”
“你呢?你又要去哪?”我问道。
她抬头,目光飘渺而坚定:“去我该去的地方,做我该做的事。青春,整整八年的青春,我已经枉费了太多。”
我这才注意到她本应姣好的面容上显露的风霜,那是青春给予一个女人的最残忍的铭刻。
她从怀中拿出一条纯白的缎带,道:“这是姐姐临终前亲手绣的,如今,你交给他吧。”
她说罢,不再看我,转身离开。
我接过缎带,上面绣着一对于青蔓间翩飞的蜻蜓,几个素雅娟秀的小楷赫然在目:“愿为合欢带,得傍君衣襟。”我仔细地把它收在怀里。
烟雨朦胧,年华流离,这一对如花的姐妹,一个于人生最美的时刻香消玉损,另一个任凭风华苍老,痴念腐骨。
生与死,到底哪样才算做生命的永恒?
乌兰的生命结束在最美的那一刻,却也因此得到了永远不老的爱情。
透过这个女人的决绝,我忽然有些理解陈友谅。陈友谅对权利与荣华的渴望恰如一个女人对爱情的痴迷,它们同样炙烈而巍然。
“我要追寻最璀璨的光,最娇艳的花,哪怕光芒后是坠毁,美丽里蕴藏着危机。”
这是他的宣言,原来,从一开始,他就已经确立了那个关于坠落的结局。
第二卷,水之卷:朱雀南飞 (八)江山有恨销人骨,风雨无情断客魂 下
杏花楼,同样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