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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府?那是啥地方?”二虎呆愣愣地跟一班人相视一圈,都没明白过来。
“相府就是丞相大人的府第。”老管家客气地回答。他在文家多年,深得文鸿绪倚重,在京中颇有地位,三四品的官员见了他都是客客气气的,他如今这般客气,多半是冲着白澈的面子了。
“那,你叫将军‘公子’,那,丞相大人不就是将军的爹?!”二虎突然明白过来,满脸不可置信地望着白澈。
“正是!”老管家点头,客气地笑着。
“那,丞相不是姓文的吗?怎么将军姓白?”二虎在军中习惯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在心中从来没个掂量。
“此话日后再说!”白澈打断了二虎,转身对老管家道:“请您先回府吧,我先带属下去官府交割清楚,再回府去。”
“是!”
和泰二年的秋初,白澈终于来到了皇都,本来,这是一个永远不可能与他生命有任何交集的地方,可是,因为她,他来到了这里,一如当年,西风凉薄的那个仲春的夜晚,他所说的那样……
康宁殿
青白玉缠枝莲香薰里焚着苏合香,淡青色的香烟袅袅而出,氤氲在房中。
萧彻才进内室,便见满室烛辉,香气缭绕,她就坐在那扇紫檀座的‘寻隐者不遇’绢屏后,撑着下巴沉思,不知在想什么,那么入神,连有人进来都没有觉察到。她侧脸的剪影,与香薰里散出的烟气一起投射在绢画上,迷离梦幻一般。
“啊!”萧彻突然从背后抱住她,惊地沁雅一跳,本能地挣扎。
“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萧彻把下巴枕在她肩上,抱她坐在自己身上。
“皇上……”看到是他,沁雅立刻停下挣扎,安静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你明明就在朕身边,可是,朕总觉得你离得好远,刚刚看见你在屏风后面坐着,竟觉得你要突然消失了一样,非要这样抱着你,才安心。”萧彻边说着,又把她抱紧了几分。
沁雅听着他的话,各般滋味,一齐涌上心头,找不出话来,只能闭口不言。
萧彻早已习惯了她这样的沉默,继续说道:“今天,见着了你兄长,高兴吗?”说完,把她的身子扳过来面对自己,邀功一样故作稚气地望着她。
沁雅心中苦笑,他自以为她那句‘不相见’是因为拘于宫规,所以,下午特意为她制造了‘御花园巧遇’的短暂见面。说是不想,可其实是怕见。他们两人,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白袜皂靴进贤冠,张全亲自引着他到她面前,告退了下去。
“微臣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三跪九叩大礼。
宁馨扶着她的手臂,在袖子下紧紧握住她的手,轻轻地唤了句:“主子!”
“平身!”她觉得,似历尽了千辛万苦,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她不知道他们究竟说了什么,她只是看着他,只知道看着他,也只想看着他!他黑了,瘦了,是西北边疆的烈日炙烤的吧,漫天的黄沙,百战穿金甲,那样严酷的气候,才把他蹉跎地这般沧桑吧……好男儿当效卫霍,战死沙场报家国,可是,人总有私心的,她的心里,永远都不希望他去做这样的事……
她还记得他们上次的‘初见’,姑苏的松本堂,他一身月白地暗竹纹贡缎袍子,束着宝蓝织金缎带,布衣之身,一枚白玉雕双雁穿莲纹带饰,腰侧垂着通体洁白莹润的卧蚕云雷璧,折扇轻摇,翩翩风度立在跟前。可如今再见,恍然隔世!
沁雅不敢看着他的眼睛,可又不舍得从他身上移开,一直落在他的腰间。正三品阶,青玉秋葵带,二十块带板,长方形銙八,条形四,桃形六,铊尾二,透雕秋葵纹,花叶相映,层次分明。
月白袍子换了官服,宝蓝缎带换了青玉革带,卧蚕云雷璧换了三镶三联璧,朝中新贵,众人争相巴结的对象,他那样脾性的人,入了这官场,她真有点恨他的执着!
“又神游到哪去了?!”萧彻赌气地摇了摇她,沁雅才回过神来,双眼无辜地望着他。
“以后,不要在外面用这样的眼神看朕!”萧彻嗓音低沉,凑到她面前,深深地望着她。
“为什么?”沁雅懵懵懂懂地问道。
“因为……”萧彻坏坏一笑,嚯地把她打横抱起。
沁雅下意识地要抓住些什么,正好一把纠住了他前襟的包金嵌琉璃银带钩。
“因为,那会让朕想要你……”言毕,萧彻抱着她直往床榻而去。
沁雅的手紧紧地攥着那一枚带钩,食指沿着琵琶形的外沿游走了一圈,又滑过浮雕的兽首、两侧缠绕着的两条金龙。她的感官此时敏锐异常,几乎连龙鳞都清晰毕现。
一直到钩了顶端处,两条龙合为一个龙头,口衔白玉带钩首,羊脂白玉,蓝田日暖,握在掌心,细细密密沁出的一层汗,欲融在玉里,可终是永远也融不进去的……
沁雅的手不住地一松一握,始终不肯放下,最后用力一紧,两侧两只鹦鹉钩背上嵌着白玉玦和琉璃珠深深地陷进掌心,留了一排红印……
文府
惊鹄髻,凤头履,金凤冠,锦绣袍,她比他想象中更像一位皇后!
白澈负手立在月下,任夜风缭乱了情丝。
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可是,仅她那一声‘兄长’,就已将他击得粉身碎骨……
从来良宵短,只恨情丝长,只恨!只恨!白澈闭了眼睛,不敢在看那一轮明月,因为一看那月里,就仿佛藏着她望他的眼神……手收在袖里,紧紧攥成了拳……
“清礼!”
白澈闻声回头,见沈怀袖手抱一把古琴,盈盈含笑朝自己走来。‘清礼’本是白敬之给他取的字,因为名讳犯冲,他就以字代名,所以那次军报上,文鸿绪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既然自己改了名,文家上下自然也都改过称呼来。
“母亲!”他恭敬地躬身一揖,以前叫着生硬,现在似乎更生了。
“看到你还没睡,我就自作主张,把庆儿的琴抱来了!”沈怀袖走过他身边,温和慈爱地笑着,把瑶琴端正地摆在了石桌上。
白澈也跟着她走进了亭子,坐下来。看她解开了琴套。
“今日进宫,见到了?”沈怀袖一遍解着,一边径自问道。
“是。”白澈平静地答道。
“这是我早年给她挑的,一直摆在京府里她的房里,她只在去年住在府里时弹过几次而已,姑苏家里她自小用惯了的那把已随身带进宫了。”沈怀袖从袖中取出锦帕,把琴细细地擦拭了一遍,明明没有一粒尘土,可是,她还是分外专注地擦着。
白澈没有答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这把琴,她用过的琴。月光静静地淌过,洒在琴上,弦上。
“我已不知多少年没碰过琴了,指法都生疏了。今夜,为娘为你抚一曲如何?”沈怀袖收好帕子,抬起头,和蔼地笑谓白澈道。
“孩儿之幸!”白澈点头一笑。
沈怀袖随手一拨,诸弦俱发,清音流转,悦耳动听,白澈不禁叹了一句:“好琴!”
沈怀袖一笑,轻拢慢捻,一曲《长相守》婉转流出。她年少之时,琴艺出众,即使多年不弹,只是开头半章略有几个涩音,后来的皆是熟稔拈来,撩人思绪。
曲终,她又一抹一挑,在寂寂无声的夜里,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沈怀袖低头细细地以指尖在琴身上细细婆娑,嘴中轻声吟道。
“母亲的这曲《长相守》真乃绕梁之音。”隔了许久,白澈方慨然长叹一声。
“澈儿,你认为,何谓长相守吗?”沈怀袖沉了语调,悠长悠长一叹,转而注视着他。
白澈也抬起头,毫不避讳地直视她的眼睛,道:“朝朝暮暮,有她,有我,烟雨斜阳,更深露重,共白头!”
沈怀袖专心致志地听完,没有说话,低头胡乱地拨了几弦,说道:“云锦瑟之为器也,其弦五十,其柱如之,其声也适、怨、清、和。如:‘庄生晓梦迷蝴蝶’适也;‘望帝春心托杜鹃’怨也;‘沧海明月珠有泪’清也;‘蓝田日暖玉生烟’和也。”说完,她又随手拨了一指,又用手止弦,噎了琴声,站起身来,仰望夜空,道:“聆锦瑟之繁弦,思年华之往事;音繁绪乱,惆怅难言。千重往事,九曲情肠,这,可是你现在的心境?”
白澈狠地一闭眼,不让那琴如此残酷地揪着自己的心,坚定地答道:“是!”
“杜鹃每年暮春三月都要啼鸣求偶,直至口中流血,声哀情苦,内心是何等的悲戚与怨愤!你的怨恨,也如这冤禽一般深吧……”自己也是曾经经历过的,虽说要帮他断了念想,可是,到底是看着他长大的,终是不忍心。
白澈低着头,闭目不言不语。
“你可知道,月为天上明珠,珠似水中明月;皎月落于沧海之间,明珠浴于泪波之中,不管是明珠还是良玉,都在镜中,水中,是触手不可及的!”沈怀袖看着他,摇头怅然道。
“可是,它们原本都在我手上!不在镜中!也不在水中!”白澈豁地猛睁开眼睛,眼神从未有过的哀戚,第一次,生生地展露在人前。就像一处隐在的疮疤,久久不愈,突然被生生扯落,鲜血淋漓。
“可是它们现在是了!在水里!在镜里!永永远远不可能是你的!”沈怀袖低吼道:“你日日站在这个可以望见当今皇后昔年闺房的地方,深夜远眺,传了出去,你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吗!我是一个自私的母亲!我为保护我的女儿而不顾一切!”沈怀袖的眼里落下泪来,怆然地转开头:“澈儿,我知道,文家欠了你太多,但是,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如果,如果皇上知道了,你知道,等待庆儿,等待文家的会是什么吗?!”
“我只想保护她……”白澈无助地垂下手,语气几近哀求,他的心满是痛,满是恨!可是,他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现在,连守着她,都不能吗?
“澈儿,不管你信不信,我们夫妇心中,始终是希望你过的好的。絮妹临终的时候,我答应过她,一定好好照顾你,可是,你现在这个样子,让她在九泉之下,如何能瞑目!你怨天怨地怨人都好,但是,庆儿的事是不可挽回的,你又何必……!”
“我也想忘,可是,忘不了……母亲,您明白吗?”白澈的眉头紧紧地拧在一处,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孰不知,真到了伤心处的,是没有眼泪的,因为,那已早不是流泪能够承载的。
沈怀袖也被他这个样子震动了,整个人定定地立在风里,久久不能语。
“澈儿,你觉得,庆儿心里,是希望你像现在这个样子,还是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沉默过后,沈怀袖走到他身边,摸摸他的头:“我的女儿是好,但不是天下最好的!枝上柳绵,天涯芳草,自有那个需要你珍爱的女子等你去找寻!”
“谈何容易……”白澈无力地回答道。
“过去的,终究是过去了,纵使你一味的逃避,它还是现实啊!”沈怀袖对月长叹一声,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又驻步回身,道:“你父亲想为你定门亲事,你好好想想,再答复吧……”过了许久,久的手脚都被夜色浸凉了。
沈怀袖离去了,把琴留给了他。总是留一样给他吧,全部都拿走了,会使人绝望……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已惘然……”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人间冷暖,美玉明珠,人生怅恨……
夜,静得无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