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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冥灭的天空泛着青白玉的色泽,梅朵尔轻轻地走到他身后,自顾自地说起来:“父汗知道阿妈一辈子都心念中原,所以,并没有用西戎的传统将阿妈天葬,而是按照汉人的习俗,为阿妈在这朝向中原的莫予山南麓修建了这座墓。”
“她……什么时候走的?”思齐的双手都深深地抓陷在墓前的泥土里,十指上血和泥混在一起。都说十指连心,可是,对他而言,指上的这点痛楚,与他此时的心境比起来,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去年,就在你们来攻打我们之前。”
思齐狠狠地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疾劲的夜风撩得衣角翻飞,在这片静谧的土地上,这座孤坟前,两个人影一站一跪,天上新月如钩,惨淡无光。
“阿妈说,如果有一天我见到你,就让我对你说声对不起,她先走了。”梅朵尔看着思齐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一座古老的石雕,直到草原上的烈日和狂风把他一点一点风化掉,成了大漠里的一堆沙粒,才算完。
“我想与你母亲单独说几句话。”不知过了多久,思齐终于开口道。
梅朵尔点点头,走开了。
思齐转了一个身,后背靠着墓碑坐了下来。
昏暗的晕黄照着他的嘴角扯出一抹凄惶的笑:“知道吗,这是你这辈子第一次对我说‘对不起’。”思齐抬头高高地仰起脖子,做着仰望苍穹的动作,只为让怎么也压不下去的泪水不从眼眶里流出来。
“其实,我觉得这样的你挺让人不习惯的,你还是刁蛮些好,就跟当年一样,看着让人习惯些……你知道吗,小的时候,每回你安分地循规蹈矩了,就一定是你闯了祸要我帮你扛,所以,我一见你安分的样子,就毛骨悚然的,还是蛮不讲理的你让我放心些。”
思齐忽然觉得好累好累,一瞬间,周身的力气全部被抽去了,什么都不想去想,不想去管。他把头轻轻地抵在墓碑上,静静地闭上了眼睛,安详恬静地笑着道:“我们不是说好了的吗?我会来把你抢回去的,你为什么又不等我?!”
思齐睁开眼睛,转过头侧着看了下墓碑,仿佛是看着安阳的脸一样,笑道:“不过算了,你向来就是如此的,说话从来没有算数过!小时候在内书房读书的时候,我无论带着什么小玩意儿,你都要讨去玩,每回都理直气壮地说,借来玩两天就还我的,可是,多少年了,每次都是有去无回!”思齐摊开了手掌,细细地婆娑着砂岩刻的墓碑,幽幽地叹道:“但是,你知不知道,那些东西,本来就是带给你的……”
“说那话的时候,我们还是那么年轻,不像现在,我都已经有白发了!”思齐不自觉地仰望那钩残月,想起了那年,故都的月下,曾有他们嬉笑相逐的身影。
这些年,他四处征战,过着‘四面边声连角起’的军旅生活。
‘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每个日暮,他都会单骑驰骋,到很远很远,遥望万里黄沙的那头,西戎的王庭里,那个别了多年却一夕都不敢忘却的人!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这是一个多冠冕堂皇的借口,一次次搪塞父亲催他回京的命令!
‘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看着白发的老兵,他当然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少年郎,而今的文思齐,早已是叱咤疆场的一号人物!可是,卓著的功勋必然是要付出代价的,且看他如今‘尘满面,鬓微霜’,同日相逢,她可还能认得出自己?
梅朵尔把两匹马都牵到远远的地方去吃草,自己也就地坐下来,隔着那么远,双手抱膝望着那个人。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这首诗是阿妈教她的,小的时候,她一点也不喜欢汉人的东西,觉得那些玩意儿无趣极了,有次被逼急了,她破口冲母亲哭喊道:“为什么姐妹们都不用学这些东西,偏偏我就要学这些!”
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再想起这首诗,万户捣衣,多么温馨而凄凉的场面!那幅月色晕开的画面,那木棒捣衣的声音,那份等待良人归来的坚贞情怀,每一个征人看到了,都会流眼泪,即使,那里面没有他们的妻子。人的感情就是这么奇怪,上战场,枪林箭羽,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可是区区捣衣声,就让七尺男儿落了眼泪。
就像眼前的这男子。
母亲弥留之际,曾经说过好多她们的事情给她听。
最使她感动的,便是那句他会抢她回去的话。多么直白而炙热的表达方式,或许,任何人听了这句话都会觉得幼稚可笑!但是,如果说这话的人,在这么多年后,还是坚守着自己的承诺,那么,还会觉得可笑吗?
那年,她怒气冲冲地跑进来质问母亲:“为什么阿妈的心里会有别的男子!父汗是草原上最英武伟岸的男子,像翱翔在天上的雄鹰一样让人敬仰,为什么阿妈还要喜欢别人?!梅朵尔为此感到耻辱!”
当时的母亲却不恼不气,带着她一起去骑马,用属于草原的方式,用年幼的她所能接受,能理解的方式,跟她讲述这一切。
“在遥远的天朝都城的皇宫里,有一位骄傲的小公主……”那一日,草原的天,湛蓝湛蓝的,万里无云,茂盛的牧草,成群的牛羊,就像敕勒歌里唱的那样,风吹草低见牛羊。
她完全被母亲动听的故事迷住了!一个关于萨哈达和宜尔哈姑娘的美丽的故事。
她难以想像,这个世界上,会有比冬天的呼伦贝尔湖还要澄澈的眼睛,比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还要温暖的笑容,连昆仑山颠的千年积雪都要为之融化的笑容!
她骑在马背上,手里的马鞭指着天地交汇的哪一条线,朗声大笑着,对母亲道:“阿妈!我要去天朝!去帝都!去看看那里繁华的街道,还要去看看与昆仑山一般宏伟的宫殿!最重要的是,去看那个连茨茨格都为之黯然失色的萨哈达!”
言犹在耳,如今,此刻,萨哈达就在她的眼前,真真切切地在那里!事隔多年之后,她终于见到了那个让母亲许了一生的他!
思齐一直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他知道,她能听得见。
“安阳,你很坚强,真的……”思齐随手一根根地拔去了坟头上的野草,长长地叹息着:“你这一辈子,都是这么要强!”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是他怎会不知道,她的性子,烈起来,犟驴子都比不上!自从她踏出宫门的那刻起,她再也不是天朝的公主,而是西戎大单于的阏氏,她是在拼尽了力气在活着,以与以往完全截然不同的方式,坚强地活着,只为让自己成为最后一位和亲的公主!
思齐还在继续说着,似有千言万语,都要在今夜一吐为快,他的声音携在风里,一直到那碧落黄泉,一直到她的耳畔。
三尺黄土,埋了这一世,在千百年后,终将烟消云散,成了历史的尘埃,渐渐地被人忘却……
《何事宫闱总重重》阿黎ˇ却化箴言ˇ
天亮的时候,思齐带着梅朵尔回了军营。他已经出来一整夜了,再不回去,他怕真出什么乱子。
“将军!您可回来了!”甫入辕门,副将已经迎了上来。看到他身后跟着的梅朵尔,神色迟疑了一下,不过也并未多说什么。
思齐也无甚表情,但一点头,往大帐行去,边走边问道:“我不在的时候一切可好?”
副将随他入帐,朝他行了个军礼,道:“一切安好,敌方并无所动。”
思齐点头嗯了一声,道:“仔细注意他们动向!”
副将应了声‘是’,刚要退下,梅朵尔忽然插话道:“你们不用白费力气了,你们面前的营寨已经是空的了,我父汗早就带着我们的族人翻越焉支山了!”
“什么?!”副将与思齐俱是大惊,忙派哨骑前去勘探。梅朵尔果然没有撒谎,偌大一个军营一共只剩了千余人。他们留下的主要任务就是制造幻象,拖延时间,每日开饭时分都要将军中所有灶火升起,这才骗了过去。
“蛮人果然狡诈!”副将破口骂了一声。
“你们中原人才狡诈呢!”梅朵尔豁地站起身来,面红耳赤朝副将瞪去。
“你……!”副将气得憋了一肚子火,可是当着思齐的面又不好发作。
“他们什么时候走的?!去了何方?!”思齐看着梅朵尔的眼睛问道。
“最后一批已于十日前离开,你们是追不上的!他们要翻越焉支山,带着最伟大的昆仑神的庇护,到漠北去,到你们的军队永远也无法到达的地方去!”梅朵尔说完,双眼隐约含泪,望着思齐道:“你们已经杀了我们那么多的族人,为什么还要赶尽杀绝?!我们已经再也没有力量来中原了,难道这样还不够吗?!如果不是因为老是打仗,阿妈她也不会死的!”
最后一句话,梅朵尔是哭着喊出来的。
思齐本就内心悲恸之极,听了这句,自然是好受不得,挥了挥手,让副将退了下去。
虽然思齐对梅朵尔的话没有怀疑,但是,为主将者,以私人感情来判断事实真相却是万万要不得的。所以,之后的半个月,思齐又派了大量人马在四周仔细搜寻,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大军留的一日,便要耗去百余万两的军费开支,所以,在确认敌军已经退尽的情况下,思齐终于下令班师回朝。
临行的前夜,思齐一人负手立于大帐之前,怅望夜空苍紫,面对着莫予山的方向,心中百感交集。
“你怎么还站在这儿呀?”梅朵尔从旁边的小帐里探出头来,对着思齐灿烂地一笑。
“明天就要走了,你怎么还不睡?”思齐也对她一笑,道。
“我睡不着。”梅朵尔走到思齐的身边,自顾自坐到了草地上,苦着脸道。
“为什么睡不着?”思齐也随她坐了下来,问道。
“嗯……”梅朵尔侧歪着头看着他,苦恼地道:“我从小就在这草原上,就像小鸟一样自由,快乐,现在要离开了,心里好舍不得。”
思齐看着她秀气的五官全纠结到了一处,呵呵笑道:“那你为何还要跟我去中原?”
“因为阿妈说,中原好热闹,有无数的街衢,两边都排满了店铺,店铺里卖无数的好吃的,还有漂亮的衣服,许许多多新奇的玩意儿!还有那东市的夜集,到处都是人,人们脸上都是快活的笑,还有皇宫,阿妈说,中原的皇宫,就跟昆仑山一样雄伟壮丽,她小的时候就住在那里!所以,我也好想去住一下,去看一下!”梅朵尔被思齐这一问,就像打开了话匣子,停也停不下来了。
思齐看着她这么天真无邪的脸,充满了对母亲描述的那个繁华的帝都的憧憬向往,说话的神情与语气,与她母亲当年如出一辙。心中一酸,咳了一声,道:“原来,中原那么好啊……”
“嗯!是啊!对了,你以前是不是也跟我阿妈一道住在宫里啊?”
“不是,我住在宫外头。”思齐被她问得笑了。
梅朵尔眨着晶晶亮的眼睛盯着他一瞬不瞬的瞧,看得思齐浑身不自在地问:“你又看什么呢!”
梅朵尔又是冲他一笑,好不忸怩地道:“萨哈达,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哟!”
思齐被她的‘语不惊人死不休’呛住了,在那边猛咳起来。
“阿妈说的对,你真的很怕羞呢!一点也称赞不起!不像我们草原上的人,被称赞了应该大大方方地接受啊!”梅朵尔双手一摊,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
那边思齐总算咳完了,好不容易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