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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牛所处的位置很好,它第一个得到新草。那夜喂的是铡碎的豆秆混合着铡
短的红薯蔓儿,这是一等的牛草,营养丰富,气味芳香,而且,豆秆上偶尔还会
有未脱尽的豆粒。我哥领导着社员们革命时,饲养棚的工作照样进行。由此可见
方六大爷是个老实农民,他从来没在西门家大院里出现过,胡宾却像个眼镜蛇一
样,经常在大院周围转来转去。大院的墙上,经常出现揭露我哥老底的大字报。
大字报上的字很有功力,我哥一看就知道是胡宾的手笔。我用簸箕将饲草分发到
各个牛槽之中,牛们埋头吃草,声音连成一片。我在我家的牛前逗留片刻,趁着
方六大爷不注意,又添半簸箕草到它的槽里。我摸摸它的脑门,摸摸它的鼻子,
它伸出多刺的舌头舔舔我的手。它是全屯二十八头牛中唯一还没扎鼻环的,不知
道它能否逃过这一劫。
你没逃过这一劫,在大杏树含苞待放的日子里,春耕开始了。方六大爷领着
我和胡宾一大早就把牛拉到院子里,用扫帚扫去了它们身上的泥巴和死毛,好像
要向人们展示漫长冬天里的劳动成果。
虽然是杨七揭发了我哥的罪行,使我哥的主任被撸,并被戴上了现行反革命
的帽子,但主任的纱帽并没有落在他的头上。公社革委会任命黄瞳为我们屯的革
命委员会主任。黄瞳当了多年的生产大队队长,领导生产是行家里手。他站在打
谷场边,如同一位调兵遣将的大帅,给社员们派活。家庭成分好的社员,都被派
去干一些轻松活儿,那些坏人,都派去使牛耕地。我哥与伪保长金五福、叛徒张
大壮、富农伍元、烧酒锅掌柜田贵、走资派洪泰岳等人站在一起。我哥满脸怒气。
洪泰岳面带嘲讽的笑意。那些已经被改造了多年的坏人们,一个个神情默然。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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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耕田,是他们的老活儿,谁使用哪犋犁,谁使用哪两头牛都有定规。他们从仓
库里扛出犁,拿出套索,便各自去牵自己的牛。牛也认识他们。方六大爷叮嘱他
们:牛歇了一冬,筋骨疲了,第一天,悠着点,顺上套就行。方六大爷帮洪泰岳
搭配好了牲口,一头渤海黑阉牛,配上一头鲁西高辕牛。洪泰岳熟练地喝牛上套,
虽说当了多年的书记,毕竟是农民出身,动作倒也内行。我哥,学了别人的样儿,
把犁子摆正,套索顺好,赌气地噘着嘴,对方六大爷说:“我用哪两头牛?”
方六大爷打量着我哥,仿佛是自言自语,但其实是说给我哥听的,年轻人,
锤炼锤炼也好。他从拴牛柱上牵来那头蒙古蛇尾母牛,这头牛,与我哥其实很熟,
几年前那个初春,我们在河滩上放牧时,它的瞳孔里经常映出我哥的倒影。母牛
很顺从地站在我哥身边,它正在反刍,一大团回嚼过的草,顺着它的咽喉,咕噜
一声就滚了下去。我哥将套索搭在母牛肩上,母牛积极地配合着他。方六大爷往
拴牛柱这边扫了一眼,目光落在我家那头牛身上。他好像第一次发现了这头牛的
好处似的,两眼放光,嘴巴发出“啧啧”的响声,说:“解放,把你家这头牛拉
过来,让它和它妈配套。”
“其实,它完全可以拉独犁,”方六大爷在它身边转着圈说,“看看看,头
宽,额平,嘴大,眼明,前肩高一掌,犁地啪啪晌,前腿直如箭,力量大无限,
后腿弯似弓,行走快如风。只可惜缺了半只角,要不真是挑不出丁点毛病。金龙,
这牛归你使了,这是你爹的命根子,你爱惜着点。”
金龙接过牛绳,发布命令,想让牛依令进退,到达将套索上肩的最佳位置,
但牛低垂着头,只管慢吞吞地回嚼。金龙扯紧缰绳,想迫它前进,但牛纹丝不动。
因为我家的牛没扎鼻环,任金龙怎么扯拉,牛头犹如磐石。正是因为牛的犟劲,
导致了一场扎鼻酷刑。西门牛啊,你本来是可以避免这酷刑的,如果你像在我爹
手下那样精通人性、听从使唤,你很可能成高密东北乡古往今来第一个没扎鼻环
的牛。但你不听指挥,几个人也拖不动你。方六大爷道:“牛不扎鼻环如何使唤?
难道蓝脸有一套驱牛魔咒不成?”
西门牛啊,我的朋友,他们将你的四条腿用绳子拴住,在绳子中间插上一根
木棍,绞动木棍,绳子收紧,你的身体团缩,终于站立不稳,跌翻在地。据方六
大爷说,给一般的牛扎鼻环,根本不用这般力气,他们怕你,他们都知道你的英
猛历史,生怕你一旦野性发作而不可收拾。你跌翻在地后,方六大爷让人把一根
铁条烧得通红,用钳子夹着递过来。好几个精壮汉子按着你的头,把你头上那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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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角都按到地里。方六大爷用手指扒开你的鼻孔,找到了你鼻梁间隔处最薄的地
方,然后让人把烧红的铁条捅进去。猛地捅进去,搅动着扩大那洞口,一股焦黄
的烟冒出来,一股烧煳了皮肉的气味漫出来,你发出哞哧哞哧的沉闷声响,按着
你头颅的男人们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丝毫不敢放松。用烧红的铁条捅你鼻孔的人
是谁?正是我哥金龙。那时,我不知道你是西门闹转世,所以我根本无法理解你
当时的心情。用烧红的铁条将你的鼻梁捅上一个窟窿、并将一个“凸”字形的铜
鼻环穿在你鼻梁上的人,竟是你的亲生儿子,你当时的心中,到底有何感想呢?
扎好了鼻环后,他们把你拖到了田野里。春天的大地万物复苏,处处洋溢着
生命的气息。西门牛啊,我的朋友,你在这美好的季节里,表演了一场悲壮的戏
剧,你的倔强,你忍受肉体痛苦的能力,你宁死不屈的精神,在当时令人们啧啧
称奇,你的故事,至今还在西门屯民众口中流传。我们这些人,当时就感到你不
可思议,直到今天,他们依然感到你是一个传奇,即便是知道了你的奇特身世的
我,也感到你的行为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你完全司以奋起抗争啊,用你伟岸的
身躯,用你蕴藏在那全身的筋骨肌肉中的力量,像你在西门大院大闹人社典礼那
次那样,像你在河滩地里怒顶胡宾那次那样,像你在集市上大闹批斗会那样,把
妄图役使你的人,那些人民公社的社员,一个个顶起来,使他们轻飘飘地飞起,
沉重地落下,在春天暄腾腾的土地里,砸出一个又一个深坑。使那些凶狠残忍的
人,骨头断裂,内脏震动,嘴巴里发出青蛙一样的叫声,就算金龙是你的儿子,
但那也是你为驴为牛之前的往事,六道轮回之中,多少人吃了父亲,多少人又奸
了自己的母亲,你何必那么认真?又何况,金龙是那样的变态,那样的凶狠,他
把自己政治上的失意,被监督劳动的怨恨,全部变本加厉地发泄到了你的身上,
就算他不知道你曾经是他的亲生父亲,不知者不怪罪,但对待一头牛,也不能那
样的凶狠啊!西门牛啊,我不忍心对你描述他施加到你身上的暴行,你已经在牛
世之后又轮回了四次,阴阳界里穿梭往来,许多细节也许都已经忘记,但那日的
情景我牢记不忘,假如那日的整个过程是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我不但记得住这
株树的主要枝杈,连每一根细枝,连每一片树叶都没有忘记。西门牛,你听我说,
我必须说,因为这是发生过的事情,发生过的事情就是历史,复述历史给遗忘了
细节的当事者听,是我的责任。
那天你一到地头,就卧在了地上。耕地的人都是屯里的老把式,都是亲见过
你独自一个拉着犁子健步如飞、使犁铧翻开的泥土犹如波浪的人。见你竟然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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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工,都感到好奇,又感到疑惑。这头牛,这是怎么啦?那天我爹也在地里劳动,
我爹没了牛,就用一柄大镢头,刨着他那狭长的一亩六分地。我爹弯着腰,专心
致志,目不斜视,一镢头接着一镢头。有人说:“这牛,恋旧呢,还想跟着蓝脸
单干呢!”
金龙撤后几步,将搭在肩头的使牛大鞭扯下,抡圆,猛地抽到牛背上。你的
背上随即鼓起了一道白色的鞭痕。你是正当盛年的牛,皮结实柔韧,富有弹性,
抗打,如果换一头年老体弱的老牛或是骨骼未发育好的小牛,金龙这一鞭,保准
会使它皮开肉绽。
金龙其实算个能人,只要他想干的事情,就会比别人干得漂亮。能把长达四
米的使牛大鞭打好的人,屯子里也就是几个人,但金龙一上手就很内行。鞭子抽
在你身上,沉闷的响声传向四野。我想我爹肯定听到了金龙鞭打你的声音,但他
弯腰低头,刨地不止。我知道我爹对你的感情很深,你受这样的鞭挞,他心中一
定难过,但他只顾刨地,没有冲上来护卫你。我爹啊,也是在忍受鞭挞啊。
金龙连抽了你二十鞭,累得气喘吁吁,额头冒汗,但你卧在地上,下巴触着
地面,紧闭着双眼,流着滚滚的热泪,眼泪使你脸上的皮毛变得颜色很深。你不
动一动,一声不吭,皮肤上那些搐动的波纹说明你还活着,如果没有这证明,说
你是条死牛保准没有人怀疑。我哥骂骂咧咧地走到你面前,在你的腮帮子上踢了
你一脚,说:“你给我起来!你给我起来!”
但你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金龙狂暴地吼叫着,两脚轮番踢着你的头,你
的脸,你的嘴巴,你的肚腹,远远地看起来,他好像一个手舞足蹈的神汉在跳大
神。你任凭他踢,纹丝不动。在他疯狂地踢你的过程中,那头站在你身侧的蒙古
蛇尾母牛,也就是你的妈,浑身打着哆嗦,弯曲的尾巴僵硬,犹如冻僵了的大蛇。
我的爹在他的地里,用劲更加迅速地刨着深厚的大地。
另外的那些使牛汉子,犁完了一圈转了回来。见金龙的牛还在原地打卧,都
感到奇怪,逐一围拢上来。心地良善的富农伍元说:“这牛,是不是得了什么病?”
一贯伪装进步的田贵说:“浑身是膘,油光水滑,去年还给蓝脸拉独犁,今
年卧地装死,这牛,是反对人民公社呢!”
洪泰岳瞄一眼埋头刨地的我爹,冷冷地说:“真是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
么样的牛!物肖其主啊!”
“打,不信打不起来它!”叛徒张大壮提议,众人响应。
于是,七八个使牛汉子,站成一个圆圈,都将长鞭下肩,鞭子长长地顺在身
后,鞭杆紧握在手中。正要开打,那条蒙古母牛如同一堵朽墙,扑地便倒。但它
倒地之后随即就四条腿紧着蹬踢,马上又站起来。它浑身颤抖,目光畏缩,弯曲
的尾巴紧紧地夹在双腿间。众人笑了,有人说:“看,还没开打,把这一头吓瘫
了。”
我哥金龙,解下蒙古母牛,牵到一边。那母牛如获大赦,站在一边,还是抖,
但目光宁静多了。
西门牛啊,你还是那么静卧着,仿佛一道沙梁。使牛汉子们拉开架势,一个
接着一个,比赛似的,炫技般的,挥动长鞭,扣在你身上。一鞭接着一鞭,一声
追着一声。牛身上,鞭痕纵横交叉,终于渗出血迹。鞭梢沾了血,打出来的声音
更加清脆,打下去的力道更加凶狠,你的脊梁、肚腹,犹如剁肉的案板,血肉模
糊。
从他们打你时,我的眼泪就开始流淌,我哭喊着,哀求着,想扑上去救你,
想伏在你的背上,分担你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