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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摇摇头,求他别再说了,他阴沉地看我一眼,终于出去了。
掩上门,我坐在床沿,手搭在他的肩头,微微地颤,“王爷……你还好吗?”
司马颖自嘲地笑,语气乖戾,“王爷?我还是王爷吗?我只是一个苟且偷生的死人……”
顷刻间,心痛如绞,我难以喘息。
是我把他害成这样的……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倘若要怪,就怪我吧。”
“要怨要怪,就怪我自己不是真龙天子,不是天命神授。”他苍凉道,“与你无关,你无须自责。你的自责,是对我的鞭笞。”
“不,是我……”我扳过他的身子,“倘若我没有拒绝随你离开洛阳,你就不会做出那些僭礼、无君之事,就不会招惹诸王的讨伐,你就不会失去声望;倘若我向大晋臣民宣告那份遗诏,你就不会被逼离开洛阳,被迫东躲西藏……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是我把你害成这样的……”
往事不堪回首,说着说着,我热泪盈眶,泪水悄然滑落。
司马颖悲声道:“我堂堂七尺男儿,岂能让你一介弱女子承担所有?诸王内斗,战火绵延,流血千里,这一切都是宗室男儿所为,成王败寇是我们应该坦然面对的。你没有做错什么,是我负了你。”
“可是……”
“容儿,今日的下场,虽然不是我预见的,但我早已死过一回,如今只不过是了此残生罢了。”
“不,你是成都王,只要你振臂一呼……”
“没用了,十六年内乱,父皇留下来的基业已经被我们毁得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纵然皇弟勉力支撑,也阻止不了高山崩塌的命数。”司马颖的嗓音那么悲怆无奈,苍白的脸孔俊美如铸,却弥漫着愁云惨雾,“父皇没想到会有这一日吧,一念之差,惹得诸王对那九五尊位虎视眈眈;一子错,江山皆抛却。”
他说的是武帝司马炎。
当年武帝的一念之差,册立低能儿司马衷为帝位继承人,就意味着天子皇权与威信的沦丧,意味着朝政大权必然落在权臣手中,意味着朝纲大乱,意味着宗室骨肉相残,意味着大晋江山从此步入江河日下的境地。
饶是如此,我也要让他明白,总有希望的。
这面如冠玉的容颜,这挺拔如松的英眉,这无与伦比的气度,仍然是我的眷恋。
我抓住他的手臂,“无论如何,我会设法救你出去,你再忍耐一些时日……”
“不必了,虽然被囚在此,但也总算有一日温饱、有屋瓦遮头,总比在外面四处亡命的强。”司马颖生硬地打断我的话,俊眸冰冷。
“你心甘情愿被刘聪囚着?”
“凭你一人之力就能救出我?”他嗤之以鼻地冷笑,满目嘲讽,“我司马颖还没沦落到要一个弱女子牺牲色相来搭救。”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想……”我急忙解释,却觉得那么苍白无力。
“那你是什么意思?”他乖张、冷厉的目光,刺着我的心。
“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羊献容,你不要再自作多情,我从未喜欢过你。七年前,你我初次相遇,我就开始利用你,现在你还想牺牲自己来救我?”司马颖纵声大笑,鄙夷地瞟我,“我应该说你愚蠢,还是应该说你下贱?我司马颖从未喜欢过你,也不需要你的营救。且不说你有没有本事救我,纵然你有本事,我也不会跟你走。”
他所说的每个字、每句话就像马鞭,一鞭鞭地抽在我身上,皮开肉绽。
心痛如割。
他为什么这么说?
我看着他,泪流满面,而他不看我,低着头,淡淡地笑,那是嘲讽我愚蠢、下贱的笑。
泪眼模糊,眼前的男子也渐渐模糊了。
我站起身,打开门,沉重地迈着步子。
心中那个丰神俊朗、风仪皎皎的司马颖,那个气宇轩昂、气度卓绝的司马颖,轰然塌陷,死了。身后的男子,只是一个万念俱灰、心念如死的囚徒。
胭脂染帝业【九】
回府的路上,刘聪搂着我,我依在他的胸前,神思恍惚。
他问:“你哭了?司马颖对你说了什么?”
他的声音犹如秋天的长空,天高云淡,平静得令人起疑。我应道:“他说他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从头至尾都是利用我,他还说我蠢……”
“他竟然这么说你!”他语声骤然冷寒,攥紧拳头,青筋凸现。
“我是不是很蠢?”我仰脸看他,可怜而悲伤地问,“告诉我,是不是?”
“我的容儿怎么会蠢?”刘聪为我拭泪,举止轻柔而疼惜,“你是世上最聪慧、最机敏的女子。”
我轻轻一笑,靠在他的肩头。如果我是世上最聪慧、最机敏的女子,就不会深陷他的魔爪而无力自救。
说这些话给他听,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让他不再怀疑,以此善待司马颖。
可是,司马颖为什么对我说那些决绝的话?
想起以往和他的种种,想起那点点滴滴的甜蜜与痛楚,忽然发现,他说那番话,是有目的的。
那年,他被废去皇储之位,以王还第,我跟随他回封国;在途中发生了很多事,他故意说一些决绝的话,做一些冷酷的事,让我生气,然后丢下我……这次,他的目的是不是和那次一样?
他说从未喜欢过我、只是利用我,说我愚蠢、下贱,或许是不想我为了救他而筹谋,他要我一心跟着刘聪,不要胡思乱想,不要设法救他。或许,他觉得,只要刘聪爱我、呵护我,他就放心了。
司马颖,是这样的吗?
可是,我又怎能让你过着囚徒的日子?
我会设法救他,即使很艰难,我也要试一试。而首要的,就是不能让刘聪起疑,还必须让他相信,我乖乖地留在他身边,死心塌地。
冬寒来袭,寒风呼啸,长空阴霾,难得有阳光普照的日子。府中的碧树落光了叶子,地上的落叶也被扫走,满苑萧疏、满目萧瑟。
刘聪给我备了过冬的冬衣,棉袍,貂裘,鹤氅,各种各样的皮毛制成的裘衣挂满了寝房。
偶尔,我劝他去大夫人那边走走,他会说,依兰不及我温柔,去了也没意思。
这夜,他很晚才回来,我在被窝里瑟瑟发抖,总是睡不暖和。
他脱了衣服上床,将我揽进怀中,“怎么这么凉?”
“好冷。”我缩在他怀中轻颤。
“还冷吗?”他怜惜地拥紧我。
“好些了。”他的怀抱永远是温热的,我轻触他的唇角,“虽然你已有几个孩子,但我想为你生养一个属于你我的孩子。”
“好。”刘聪眉开眼笑。
我翻身趴在他身上,他错愕道:“现在?”
我嗔怒,“不然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沉声笑起来,愉悦的笑声好像驱散了冬夜的寒冷。
——
刘聪在寝房中安置了一口大火盆,房中就暖和一些了。
这日,我歪在床头看书,看着看着,忽然觉得双手有些痒,挠了一下,又开始痒,如此反复。不久,身上也开始痒起来,难以忍受。由于穿得衣袍太多太厚,根本挠不到,我痒得难受死了,让春梅去叫大夫。
脱了衣袍,只剩下贴身的中单,我躲在被窝里挠着,很快就挠破了肌肤,微微渗血。
怎么会这样?难道是在房中燃火的关系?
专门为王宫和王室子弟诊治的大夫来了,诊脉察看后,大夫说可能是我误食不干净的膳食而致病,服两日汤药就会没事。
可是,服了这个大夫所开的汤药,痒症非但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痒,奇痒无比。
春梅急得手足无措,“这可怎么办?小夫人的胳膊都出血了,再这么下去,那不就全身都……”
秋月寻思道:“那汤药怎么就没用呢?会不会是大夫断错症?”
“怎么办?小夫人肌肤胜雪,可不能因为这痒症而毁了呀。”春梅焦急道,“王子怎么还不回来呢?”
“眼下也只能等王子回来了。”秋月一脸凝重,“要不奴婢去找别的大夫来瞧瞧?”
“等王子回来再说吧。”
可是,真的很难受,全身痒得难受至极,肌肤还丝丝的辣痛,我快被逼疯了。
不久,刘聪匆匆赶回来,扑到床前,“怎么了?全身很痒?”
我点点头,想用劲挠,却又不能挠。那种痒,好像是在骨血中秘密滑行,挠也挠不到。
春梅说大夫来看过了,但是那汤药不管用,反而越来越痒。
当即,他派人去请别的大夫来。然后,他用拳头的指关节上下蹭着我的身,缓解我身上的痒。
“再忍一忍,大夫很快就来了。”他担忧道,满目疼惜。
“很痒……”我欲哭无泪。
他想抱我,可我不让他抱,以免把痒症传给他。
我可怜兮兮地瞅着他,“我会不会死……”
刘聪陡然抱紧我,死紧死紧的,“不会的,你怎么会死!”
另外一个大夫来了,听脉,察看我的症状,之后,大夫道:“四王子,夫人的痒症或许是误食不干净的膳食,或许是碰到了什么脏物,小人开个方子,夫人按时服药,三日就能好。”
“当真?”刘聪将信将疑,“方才大夫也是这么说,可是喝了一碗汤药,痒症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加重了。如果今夜一直这么痒,那不是全身都抓烂了?”
“小人开的药方是内服外洗,四王子现在就派人取药,然后煎水沐浴,痒症就能缓解;再喝一碗汤药,今夜就能安睡。”大夫言之凿凿,分外淡定。
“果真如你所说药到病除,重重有赏。”刘聪欣喜道,“大夫快快开药方。”
大夫立即在案上写药方,写好后交给春梅和秋月去取药、煎药。接着,大夫走过来,手中用布拿着那本我今日在看的书,“四王子,请问夫人今日是否在看这本书?”
我颔首,“大夫,有什么不妥吗?”
大夫道:“这本书的封面和封底涂了一种毒粉,此种毒粉可致全身发痒,好比夫人这般,奇痒无比。”
刘聪面色剧变,“此话当真?”
大夫捋着白须道:“小人行医救人,岂会信口雌黄?”
我看向刘聪,他面色铁青,那双黑眸落满了冰雪,寒气逼人。
那本书是从他的书房拿来的,此前一定被人暗中抹了毒粉,我拿着看,必定手沾毒粉,就此痒症发作。
是谁要我痒痛难当、遭受此等折磨?
——
我知道是谁害我,可是我不说,刘聪也会猜到是谁做的手脚,只是没有揭穿那人的诡计。
扪心自问,我的内心,是否希望害我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我霸占了她的夫君,她让我遭受如此折磨,也算扯平了吧。
只是,我不知道刘聪有没有警告她,或者是不了了之?
三日后,痒症好了,抓破的肌肤也慢慢恢复原先的光滑。春梅、秋月服侍我沐浴的时候,会对我说复原的情况,好让我安心。
其实,身上留下疤痕,或是瑕疵,又有什么要紧?只是一副皮囊罢了。
这件事后,刘聪再也没有去过大夫人的寝房,在府中碰见,也不看她一眼,当她是陌路人。
呼延依兰必定恨死我了。
十一月,长空沉重,北风呼啸如万马奔腾,飞雪纷纷似撒鹅毛。
连日来的大雪将整个天地变成银装素裹的洁白世界,毫无杂物,一尘不染。府苑白雪皑皑,虬枝上堆满了雪球,晶莹可爱。
这日,落雪停了,我和春梅、秋月在屋前堆雪人。
巨大的雪人即将成形,春梅说去找两颗黑珠子当做雪人的眼睛,秋月说去找东西当做雪人的嘴唇,一溜烟的就没影了。
不经意地抬头,我看见一人踏雪而来,身如高峰,外披鹤氅,步履轻捷,那张黧黑的脸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