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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静静看着她,在等她回话。
“多谢大人。”烟络施礼,微微一笑。管它呢!明日愁来明日忧,她又何必见风就是雨!
“大人,烟络有一事不解。”临走前,她斜挎着药箱笑盈盈地问苏洵。
苏洵微微抬眉,道:“姑娘请讲。”
烟络指了指桌上的白色瓷瓶,“大人今日为何要用此药?”
苏洵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平静地看着白色的小小瓷瓶。
烟络看着他,继续说道:“沧海亘木两位大哥身手了得,大人其实不必以身犯险。这一点,大人比任何人都明白,对不对?”
苏洵仰头看她,神色清冷,瞳彩透明的黑眸渐渐幽凉起来。
烟络笑了笑,答道:“烟络多事了。”她施礼后缓缓行至门前,在推开大门之前又折过身来,破天荒地劝道:“大人,请恕烟络直言。朝廷上若缺了大人,恐怕不是一件教人高兴的事。烟络仔细读过大人门前的表闾,自古做官难,为国为民而不为一己私欲者就更是难上加难。烟络不愿见好人竟天不与寿。”
苏洵淡淡看她一眼,道:“施姑娘竟然相信门前那些浮华词藻?”
“大人,烟络信的不是那些,”烟络回视他的双眼里笑意不减,“我信的是这里。”她侧头,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门。
苏洵唇边竟在此时起了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道:“苏某原以为,施姑娘不会犯俗地道出方才那一番话。”
烟络反手拉开门扉,笑答:“烟络不才,见不得自己的病患总在犯傻。大人的性命纵然是自己的,而烟络职责所至,总有责任拉一把。”
苏洵挑眉看她,道:“苏某不记得曾托与姑娘什么职责。”
烟络闻言也不恼,笑道:“大人确实不曾托付烟络,烟络乃是受顾大人所托。”说罢,她笑盈盈地看着他,“病患本人的意见固然重要,有时也只能仅供参考。大人有大人的立场,烟络不才,也有自己的小小坚持。”
苏洵平静地看着他,眼神渐渐浓重起来,淡淡问道:“倘若换与另一人,姑娘还是如此坚持?”
“是。”烟络想也不想地答道,见他不语,随即笑着补了一句,“当然若论坚持的程度,也跟烟络个人好恶有关。如此说来,烟络也不过只能算做上工而已。”
苏洵一手支撑桌面,略微吃力地缓缓起身,目光透过门前含笑的女子,直视庭院内那一棵高大的榕树,话音低柔地说道:“那一刻,苏某只是忽然厌倦罢了。”
烟络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认真想了想。明白了之后,她看着他深邃的眸子,忽然有了一种无力深陷的感觉,那里面有多少的情愫——是一腔热血、是满怀激越、还是早已疲倦却不忍放弃?这一瞬间,这样一个寻常的春日早晨,对于眼前的这个人,她忽然起了亟欲了解的念头。
门已打开,屋外带着一丝凉意的微风轻盈地穿门而入,屋檐下淡雅的香气顿时填满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缭绕在身侧经久不去。
烟络侧身打开药箱,取出一个略大的白色瓷瓶拿在手中,几步走至苏洵身前,将手中的小瓶往桌上一搁,双眼随即迎上他微微诧异的目光,一字一字清楚地说道:“全在这里了。大人若使得上,敬请自便,省得大人如此烦心。”
苏洵静静地看着她一脸正经的神情,淡白的双唇微微动了动,终是没有说话。
烟络挎好药箱,施礼后,大步离去。
清欢楼前,穆青、沧海亘木三人仍在等候,见了她的身影,一道迎了上来,问道:“大人伤势如何?”
烟络微笑着答道:“皮肉之伤,不碍事。”
三人闻言,紧绷的脸色蓦地一松,一揖,道:“多谢姑娘。”
烟络笑着闪到一侧,道:“烟络不过尽医者的本分,愧不敢当。”
三人与她寒暄数句,便迫不及待地进了清欢楼。
烟络在楼前伫立片刻,抬头凝视着湛蓝无云的清朗天际,深深吸了一大口气,然后,笑着拍了拍身侧的乌木箱子,起步离去。
榕树环抱的楼阁之上,一扇小小的窗棂悄然无声地缓缓掩上。
第4章
三日后 御史府清欢楼
烟络一身浅绿的襦裙,肩上套着雪白的半臂,双手搂在怀里的是一个黑色的小小乌木木箱,箱子的顶盖上刻着几行篆体的小字,字迹已然有些模糊,看来是有些年代的东西了。她一脸犹豫站在高耸的清欢楼前,秀气的柳眉纠结在一起。
清欢?烟络撇着嘴,瞪着蒙淡的暮色里匾额上依旧醒目的两个大字。她怎么才注意到,这个大权在握、恣意生杀的男子竟然想要的是清欢?这样的清欢几乎很难以言语形容透彻。直译过来就是清淡的欢愉。如此清淡的欢愉来自对平静的疏淡的简朴的生活的一种热爱,讲究的是心灵的品味。第一流人物是什么人物?第一流人物是能在清欢里也能体会人间有味的人物!第一流人物是在污浊滔滔的人间,也能找到清欢的滋味的人物!
“清欢”的境界是很高的呵。
烟络眯着亮晶晶的双眸,止不住地嗤嗤笑了起来,这个苏洵,他在污浊滔滔的庙堂之上居然想要的是清欢?她含笑举步,揣着乌木的小箱子,轻轻叩了叩门扉,嗓音清脆,道:“苏大人,烟络来打搅啦。”
屋内半晌没有动静。
烟络迷惑地看着一室透出的暖黄的烛光,窗子上映着男子棱角分明好看的侧影,一动也不动。人不是在吗?为何不理睬她?“大人,烟络来给您请安啦。”她眨着眼睛,甜着嗓子,继续装可爱。
屋内还是没有半点动静。
烟络竖着耳朵,好脾气地听自己甜甜的嗓音渐渐消散在暮色里,又静静地听一院子细微的风声以及烛火燃烧时柔和的噼啪声。一小会儿,再一小会儿,终于忍不住“哐当”一声踹开大门,怒气冲冲地站到一身月白色单衣的苏洵面前,恶狠狠地瞪着他波澜不惊的俊脸。
苏洵精致结实的身子拢在暖黄闪烁的烛火之中,泛着微微的暖意,淡去了不少清冷,一张脸却是带着一贯的漠然疏离,淡淡地看着破门而入的女子。
烟络见他不语,气鼓鼓地将很是结实的乌木药箱狠狠砸在他身前的书桌上,一声“砰咚”的巨响刚落,就听见她拔高了八度的声音穿透静谧的夜空,“你、当、我、很、闲、吗!?”
一阵尖叫过后,连院子里的虫鸣似乎都被震慑了下去。
一片夜凉如水。
苏洵静静地看着她一脸怒不可遏的夸张表情,良久,终于淡淡道:“施姑娘,你砸坏了苏某的公文。”
“嘎?”烟络突然一软,这个男人除了公事,对自己对周围的人都是完全绝缘的吗?还是她刚才的表现力不够强烈,以至于他没有真正体会到她的愤怒?“大人要再来一次?”她杏眼一瞪,复又举起那个结实到无敌的乌木箱子。
苏洵淡淡看她一眼,面无表情地答道:“不必。”
烟络从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揣起上路前师父亲手交给她的宝贝箱子,恨恨地问道:“大人没有听见烟络在门前等着回话?”
“嗯。”苏洵复又埋首于小山包一般的公文堆里。
很好,又自动屏蔽信号了?烟络暗暗咬紧牙关,冷冷地想。“大人!”她素手一伸,按在他正在阅读的公文上。
苏洵缓缓抬头,终于面色冷峻,冰冷的声音里透着竭力的隐忍,“施姑娘很忙,苏某并非闲人。”
“你、你,”烟络记不得已经是第几次被他拒绝了,此时愈发气得不轻,“你也知道本姑娘很忙!?”若不是为他,她早已经不知在哪里逍遥了。所谓恼羞成怒,就是这样被他惹来的。
“若姑娘无事,请回吧。吟风院很大,姑娘大可自己寻消遣。”苏洵冰凉的眼神投向门外,赶人的意味已经相当明显。
烟络深深深深地换了一口气,又缓缓缓缓地吐了出来,平复着自己快要不受控制的暴烈情绪。当日,她既是自己要求多留几日,如今便不能抱怨什么。她看着他,沉声问道:“大人刀伤未愈,昨日又染了风寒,眼下正是十道以时巡按的当头,大人公事繁杂,怎能不保重身子?就算大人对自己满不在乎,可是我、在、乎、好不好?”
“我在乎”那三个字被她以拔高八度的嗓子蓦地叫出,苏洵竟然微微一怔。
烟络尚在气头上,不曾在意他的反应。
据她所知,御史台作为监督百官职事的机构其职权在此时已达到了顶峰。正因为如此,御史大夫虽然只是从三品的官阶,却成为了一个大权在握的实职。御史台设御史大夫一人为首、御史中丞二员为副,下辖台、殿、察三院,“掌举百僚,推鞫狱讼”,主监督中央及地方官吏和弹劾百官犯罪,审理刑事案件。御史台以“六条问事”,以时巡按,即依时间规定巡察地方州县政刑,以及分道巡按,就是按监察区划分片负责进行巡按,此时御史巡按分春、秋两季出巡,而整个版图划为关内、河南、河东、河北、山南、陇右、淮南、江南、剑南、岭南十道。眼下正是春季十道以时巡按的日子,苏洵确实很忙,也所以,向来自在散漫如她施烟络才会这样看一个男人的脸色,赖皮着要完成顾方之交代的照顾堂堂太尉大人周全的任务。她招谁惹谁了,为什么遇见这样一个在她的年代早已作古了一千多年的愚忠的男人?
正当她止不住怨尤的当头,苏洵居然一直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宁静。
烟络顺手合上他手里的公文,凶巴巴地叉起腰,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来,“苏大人,你可不可以给小女子一点点时间,”她伸出两个指头,比出一小段距离,继续说道,“让小女子请完脉,然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苏洵淡然地看着透过那两个雪白的指头现出的她炯炯有神的黑眸,沉默了一会,终于无声地放开一直持着公文的双手。
嘿嘿。烟络干笑两声,执起他略微细瘦的手腕,下指之处,脉来沉稳有力,传来男子温热的体温。
只余一室静谧。
温暖昏黄的烛火轻柔地摇曳着,夜凉如水,却有满屋淡淡的暖意。鸳鸯香炉里的白檀香缓缓燃放着淡雅的香气,烟雾袅袅,绕粱不去。窗外传来虫子愉悦的鸣叫。
烟络缓缓放下他的手,呼出一口气,道:“还好大人平日身体不错。”说罢,她转身收起白白抱来一趟的木箱子,微笑着说道:“大人记得多喝水,尽量多歇息便可。”
昏黄的烛光不知人事地轻轻跳跃,晃动着一室飘忽不定的迷离光华。
烟络眉心微蹙,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拢住被风吹动的火苗,心里暗道,这样的光线他怎么能够坚持看那密密麻麻的小楷一整晚?所以嘛,五年前,当她终于接受自己不是做梦,而是真真正正地落到这个诡异的时空之后,她就一直很懊恼。天知道,当她翻开自己领到工资才买到的梦寐以求的翻盖彩屏和弦手机,直直地看见偌大的待机屏幕上显示“限制服务”四个大字时,她是怎样地绝望到想拿头撞墙。后来才知道,麻烦的事情一堆接一堆。最要命的就是,枉自她是有名的猫头鹰一族,流落至此,却从来没有丝毫夜生活可言,就连晚上想要挑灯夜战温习医书,以讨那个严肃的师父欢喜都不行,因为那种烛灯跟洁白的节能电灯比起来怎么能算是在发光啦!?
烟络一面感伤身世,一面不自觉地起身掩上窗户。风吹成那样,不仅光线不好,而且她的老大不正在感冒吗?“大人请继续,”她笑得腻人,浑然未觉苏洵的动静,抬手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