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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多了一双。我们这里一共九个人。”君宝挥了挥手里多出来的一副筷子。
“乖,就搁那儿吧。”二奶奶宠溺地说道,看着宝贝儿子满眼皆温柔。
“还要来客人吗?”君宝问道,筷子放在手里把玩着。
“有可能,咱们在等呢。那可不就是十全十美了。”二奶奶带着神秘说道,眼睛却看向我和尔忠国。
我一时没弄明白二奶奶是何意思,但我爹没打算让我困惑,颇具深意地看着我俩说道:“镇上跟我差不多岁数的乡亲都抱孙子了。虽说眼下是乱世,但日子还得过。你们若早点开枝散叶,我对尔大兄弟就算彻底有个交代。古语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们怎么还没动静?”
他们想让我为尔家传宗接代!
虽然话很入理,但绝非我所愿,况且我还是一个姑娘家,酒桌上这么多人提起这种事怎能不叫人尴尬?
脸不禁烧起来,我垂下睫看着膝盖,感觉二奶奶的目光瞅着我不放。
这个女人凭什么对我这么有兴趣?目光如此慷慨,没少投往我这里。
“这孩子,都成了亲的人了,还这么不经事。”二奶奶笑道。“今儿,这酒啊意思到就行,从现在开始千万注意别贪杯。好歹我也算半个娘,不提醒你们年轻人不成啊。”
“大姐,我娘说我很快就能当舅舅了,只要你答应就行,你现在就答应吧。”君宝很认真地问我,干脆爬到我膝盖上。
更害臊——这个二奶奶太爱管闲事了。要我跟身边这个暴戾的家伙……唉,一点可能性也没有。
他差点毁了我,就算为了仅存的那点可怜的自尊,我也不会跟他发生任何关系。我甚至巴望他死于非命。
无措中,我端起酒杯,豪爽地“咕咚”灌进口去。烈酒入喉,好辣,从喉头一直烧到胃里,身体却起异样反应,似掉进了寒潭中冷得一激灵。
酒看似暖胃,却驱不散心中的冷郁。
“君宝,下来!你现在骨头沉了,别赖在大姐身上。”二奶奶冲君宝摆手说道。
“不嘛,大姐还没答应我呢。”他嘟着小嘴,双臂搂住我的脖子,晃着身体。
我尴尬地看着这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家伙。
“我答应你行不?”尔忠国突然插话进来,语气诙谐,伸手将君宝抱到自己腿上。
满桌人都笑了,唯独我和君宝一个僵硬,一个迷糊。
不知道是怎么吃完这顿团圆饭的,身侧的尔中国殷勤地给我夹菜,碗里堆得像小山尖一样。“凤娇,你好像胃口不太好。忙乎了半天,不多吃些太对不起自己。”他故意凑近我小声说道。
在旁人看来像是夫妻间的悄悄话,但我不看他也知道,那双深邃的双眸底部一定隐藏着无数尖锐的芒刺。
晚餐后不久,尔忠国借口有事须早点回去,叫上我同辛家老小告别。
离开辛家后,还没来得及恭喜自己得以喘口气,事情又起了变化。
日伪宪兵出动了不少人,路上拥堵得厉害,到处都晃动着枪影。透过车玻璃窗看着外面,隐约感觉出事了。
尔中国下了车出去打听,过一会儿他钻进车里,慢慢向后倒车。
“怎么了?”我问他,以为他要绕道走。
“戒严,抓共。党分子!”他冷冷地答道,专心致志地倒车。
我早已经习惯了他冰冷的语气,不再追问。
调转车头后,他嘴角扬起一丝嘲讽之色说道:“你的同党过节也不忘出风头。好啊,如今戒严,我们回不去了,只能往义父那里借宿一宿。”
我反感地回道:“我不是共。产党。”
他冷哼一声,严肃地看着前方,眸中射出幽深的寒光令人胆颤。
随即,我悲哀地想起一个实际问题:今晚我将不得不再次跟这个魔鬼同处一室,共卧一床。
中途,他将车停靠在一个电话亭前,进去打了电话后又出来。
快到辛家时,他吐了一句话:“今晚够乱的,你别再给我添乱。”说罢,拿眼角乜斜我一眼。
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让我打消逃跑的念头。
他以为我是傻子,满大街的鬼子,我会逃跑?即便逃也不会选择中秋夜,这么大的一轮明月当头照,找死吗?
我们的回转没令辛家上下觉得吃惊。乱世什么情况都会遇到,在他们看来只要人安全比什么都重要。
君宝是最开心的,听说我不走了,蹦蹦跳跳地上来拉我跟他一道玩耍,连平日里跟他走得最近乎的人都一概不要,只缠我一人。
他天真地问我为什么那帮日本人跟我们长的一样,说的话却让人一句也听不懂?我告诉他那些人太野蛮,把脑子也野坏了,所以说不好人话,正常人没法听懂是对的。他点点头似乎明白了:“怪不得这里的小孩都得躲着他们。听说他们会把不听话的小孩抓去煮了吃。”
我叮嘱君宝一定要好好学习,并坚持习武,才不会被那些恶人捉了去。君宝于是盼望他赶紧长大,因为长大了就没有被抓去吃掉的风险。
我摸摸他的小脑袋,告诉他只有学好本领才不怕被那些恶人欺负。君宝长大了一定是个有出息的人,不仅要上大学,还要读硕士,考博士,成为知识最渊博的人。
临睡觉时,君宝又嚷嚷着要跟我一道睡。我寻思着他若能跟我睡甚合我意——尽管这小家伙某些小动作令人尴尬。
当我告诉二奶奶让君宝跟我睡时,二奶奶死活不答应。
君宝嚷嚷道让我唱歌哄他睡着才能离开。二奶奶被他搅得不得安生,只得应允。
我给他唱了一首《爷爷为我打月饼》的儿歌,只不过怕惹来横祸,将“爷爷是个老红军”的歌词换成了“爷爷是个老农民”。
君宝闹着学唱这首歌,歌会唱了,人反而兴奋得睡不着,又耍赖不让我走开。
在对君宝一番好说歹说、连哄带骗都无济于事后,二奶奶只能来硬的,硬将嚎啕不已、眼泪鼻涕一坨坨的君宝硬塞进菊姐怀里。
这个孩子真心喜欢我,我也喜欢他。我想我若真有这么个弟弟一定开心死了。只是看他愿望达不成那伤心劲儿心里挺不忍的。更不忍的是拿君宝当挡箭牌的计划没能成功。
一想到要跟那个恶魔一道过夜,我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我和尔忠国的卧房紧挨着辛老爷和二奶奶的卧房。这座宅院不比兴福镇的院落宽敞,面积小了一半还不止。房间一个挨着一个,隔音效果也不如老屋,声音稍大些都能听得见。
我换好睡衣刚钻进蚊帐,尔忠国进了屋,像没看见我,只管脱了衣衫,将枕头一抱,倒向另一头睡下。没等几秒钟,又爬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下床去找了两根白蜡烛来插到花盆里,并将花盆摆放到窗台上显眼的位置。
进来关了门,放下竹帘后,才又钻进蚊帐。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啪”的一声熄灯,屋内漆黑一片。
他权当我不存在,此刻的冷漠与筵席间的殷勤判若两人,让我不得不赞叹此人的表演功力。
这一夜又要睡不踏实了,倒不是怕他怎么我——他答应过不会再碰我一下。然而内心总有一种莫名奇妙的感觉,是惧怕吗?惧怕他特务的身份?还是惧怕他内隐的肃杀气?但凡他每次过分靠近我,总让我产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夜空里时不时传来警笛声,偶尔还有江上的汽笛声,鸣响在这夜色如磐的中秋夜里,演绎着别样的节日气氛。
我又想起了池春树,想起属于我们的那个时空的情形。没有战争的年代多么美好,哪怕平庸些,哪怕无趣些,至少生命是被尊重的。我想起他向我求婚的那个夜晚,我至少可以选择说不,就算将来错过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剩女,也照样可以依照自己的方式过活。
然而现在,我是笼中鸟,一个羽翼折断的傻鸟,除了被这个恶魔牵着鼻子走,什么招数也使不出来。
说到恶魔,尔忠国的长腿就横在我面前,如果不是硬忍住了,真想狠狠地咬他一口,连皮带肉撕下一大块来,以泄心头之恨。
我的境遇如此不堪、如此狼狈全都拜他所赐。
他凭什么这么待我?就算那个辛凤娇负了他、抛弃了他,他就可以用这种方式打击、报复人家吗?
唉,说来就气,那个辛凤娇真不是个好东西,干嘛把他惹毛到变态?不愿意嫁他早点说嘛,非得到节骨眼上临阵脱逃,而且,还跟他“嘿咻”了以后才甩了他,是人吗?占人家便宜不是这么占的。如今倒好,她逃脱了,害我替她受过。我好冤哪,估计窦娥姐都没我冤。
窦娥姐至少可以六月飞雪以示清白,我拿什么证明我的清白无辜?
自哀自怜之余,大大地窝火:简直是见鬼,她凭什么跟我长得一模一样?那么损的一个女人,她凭什么跟我有如此多的相同?
我的头又疼起来。我使劲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很想把自己拍晕过去,不必胡思乱想。
那一头的尔忠国已经发出轻微的鼾声。
他倒真能睡得着?
可能,缺心少肺的人都是如此吧。
他不怕我暗杀他?
我又在痴人说梦!他好像随时都会像上了发条一样蹦起来。
我还是不要自取灭亡吧。
诅咒他遭报应——每天都诅咒——最适合我这样的废物。
71 月圆之夜
我闭上眼睛开始数数,耳边却传来嘤嘤嗡嗡的声音。一只该死的蚊子钻进蚊帐里,正在找机会下嘴。
我仔细辨听那只吸血鬼嗡响的方位,举起双手猛地拍过去。
啪!准确无误,搓捻手心感觉到那个粘稠的一小点证明我没失手。
成功地灭了一个吸血鬼,我带着一点小小的满足,继续数数。
天!怎么还没数到五十,又听到耳边有蚊子的声音,这蚊帐到底还管不管用?莫非这里靠江边,蚊蝇比市区更多?
我又竖起耳朵仔细听,有只蚊子哼哼着,声音时而消失,时而出现。这只蚊子似乎更敏捷,不停地变换方位,让我无从下手。
尔忠国的腿动弹了一下,一只脚抬起,在另一条腿上挠痒。
啊,我心头一喜,他被蚊子叮着了。
活该!我心里骂道。如果能唤来上万只蚊子一起叮咬他才好,最好集中叮他的脸,把他的脸叮成一个大肿球,像猪八戒一样。这个恶魔!
念头刚起,便感觉自己未免太可怜,居然寄希望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上。就算奇迹出现,把他整成个猪头,又能怎样?我就获得自由了?我就可以高呼万岁了?
我卑微的自由啊,哪里才是出口?
正当我感慨之际,胳膊痒起来。我也被某蚊子叮了。
在蚊子眼里众生是绝对平等的,哪管你是尊是卑,是美是丑,是凶是善?照叮不误。
嘤嘤嗡嗡声越来越多,岂止三、五只蚊子?
我坐起身,借着微光,将床边的蚊帐打量一番,这才发现罪魁祸首是尔忠国这个混蛋——一只胳膊伸出床沿,蚊帐支开了一道豁口,蚊子会错过这个大好时机?
我很想踹他一脚,但是我不敢。谁知道他醒来之后怎么个暴怒法?
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我悄悄爬起身,钻出蚊帐,找了把蒲扇四下扇起来。
如果蚊子攻击他,算他自找的,谁让他放蚊子进去了?不是我的错。
秋蚊子很厉害,为了保证不在冬季毙命,它们会疯狂地觅食。
过了一会儿,听到蚊帐里不时传来挠痒痒的刮擦声。看来,尔忠国的血液很合蚊子们的胃口。
我在黑暗里冷冷地笑:蚊子们,勇敢地上吧,不限量供应猛男新鲜血液。
灯亮起,尔忠国蹙着眉头坐在蚊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