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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肯定这小子今夜里睡不安宁,睡梦中,心猿意马驰于里,浪蝶狂蜂闹五更。金鸡一叫,才把他自南柯一梦惊醒。
我也在疑惑。听说世间的男人,都是叫女人伤心的同类。推眼前一个,有什么能力叫女人伤心?
素贞的眼光,一失中的。虽是落魄人,但却有绵绵意呀……结果睡不安宁的,除了二人,还有我。
第二天清晨,素贞已把这荒宅布置妥当。箭桥双茶坊巷口的一所楼房,进来是个粉红嫩绿的大荷地,两扇大门,中间四扇看街槁子眼,当中挂顶细密朱红帘子,四下排着十二把黑漆交椅,挂四幅名人山水古画。——也不知自哪里偷来的便是。而她自己,端了龙井茶,呆望杯中嫩叶成朵,一旗一枪,浮沉不稳。
“你算定了他会来产’我问。
“当然,他说风雨不改。”
“你真有信心?”我故意,“要是他不来,怎办?”
“一定会来的。”
稍顿,她又道:
“你去看看荷池小路那边打扫好了没有?酒菜准备好了没有?”
哎呀,我那么困,卷住横梁,刚打个呵欠,空中有只苍蝇,自投罗网,长百一伸,先来个小点。吃过苍蝇,一得意,翻翻白眼,尖锐的长牙又露出来。
“你要控制自己!”素贞教训道,“做人有做人的规矩,别坏我好事!”
算了算了,我惟有望下一踪,脚踏实地。
“一切都好了。他不来,我们自己吃!”我喃喃,“我是他,我就不来。哪有这么现成的便直可捡?他不来,不过损失一把伞,值多少?来了,得损失一生。”
“难道我不也是一生吗?婚姻非同小可,人间有所谓生死相许,谁只着眼一天半天,一年半载?我和他有缘呀!”
“哦?”我取笑,“不是色相吗?他长得不英俊,你肯要?”
被说中了吧?
说完撇撇嘴,跑到门外。
这小小巷子,行人往来不绝。太阳的光,又照到花架上了。我看不起素贞那过分的相思,真没种,才不过一见钟情,一见钟情可靠吗?我不以为然。
无意识地站在门外,不做什么,其实正做着什么眼睛如一张深网,撒向小巷极目处,是的,行人往来不绝。
我想,这样的生涯,多烦闷,只因为男人的一句诺言,便苦苦守候,心中还念记他的轻攀浅笑,三言两语,手挥目送。
一直地等,一直地等。我不要过这样的生涯!
眼中依旧不见他的影子。只有行人往来不绝。
笔直的小巷,被我网得扭曲了。
一定会来吗?——啊我竟然在等呢。二百五十八、二百六十六、二百……数到第二百七十四人。
“小青!”我听到这个男人在唤我。
抬头见许仙。此生第一个唤我名字的男人。
他换过一身干净好衣裳,深浅的藕色,看上去也是一根藕。藕断丝连。
“相公,我等你,等得双腿都发麻了。”
他连忙拱手道歉:
“对不起呀,雕版没做好,一时走不开。我一路找,又怕走错了地方。走对了小巷,又怕等会不晓得言语…·”“那有什么可怕?”
“小青,你看我这一身可还瞧得过去?”
然后他秀长风目,已暗探内院。他的眼神,并没流连于我身上,我等了他好久,第二百七十四人。直至他出现了,我的心剧烈地跳——然而,他的眼神并没流连于我身上。
“小青!可是许相公来了?”里头问。
我只得延请他进去。一路走,只见四扇暗棍子窗,揭起青布幕,一个坐起,桌上放一盆虎须更蒲,两边也挂了四幅美人,中间挂一幅神像,桌上放一个古铜香炉。许仙正打量间,我那姊姊丰姿绰约地现身了。
打扮得狐狸也没她妩媚。
“许相公谅是采用饭。”
“不不,我只是来取伞吧。”
素贞道:
“相公的伞,昨夜又借了给舍亲,因他赶路,故今日仍未送来。再饮几杯,着人取回给你吧。”二人便浅斟低酌,一时间竟不提那桑许仙告辞回家。
03
第二天,还是等他来。
他人没到,忽地来了一个瞎子。他是有眼无珠,以鼻当目的臭道士,两个精灵的道童相随。
只见他一路用力嗅吸,竟在我们寓外站定,神色凝重。
我吃了一惊,闪身静观其变。
谁知他道:
“是这儿了!快洒。”
两个道童手脚伶俐,把一些浓烈的粉末洒泼在门外墙边。好难受!此时许仙却已抵涉。
他奇怪:
“咦?多刺鼻的硫磺味儿?”
瞎眼道上听到人声,忙戒备着,不知来者是什么“东西”。
一个道童忙解释。
“顺父,这个是人。”
许仙莫名其妙。一怔:
“谁不是人?”
“难道相公不知道屋子里头有蛇妖吗?”
岂有此理!拆穿我俩来了,急告姊姊去!
“我看得见的,要靠看不见的来相告?”许仙一点也不相信,斥道,“你们在这儿妖言惑众,污染民宅,当心我告到官里。”
当下换过温柔腔调:
“两位姑娘,我许仙来了。”
道士气得拂袖而去:
“呸!色迷心窍的睁眼瞎子,看你一阵如何懊悔!”
我正一路向素贞禀告,走到一半,硫磺苦热攻心,“吧随”一声倒地,已全身发软,呕吐大作。
好个素贞,临危不乱,即时把桌上酒壶倒倾,衣袖一挥,酒偏上天,念咒施雨。急雨一下,水流把那可恶的粉末冲走了。
空气变得清新。
我俩方才魂归原位。收拾身心,出门会客去。
素贞款款现身,仪态万干,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白姑娘,今天我来迟了。”
她若无其事地问:
“呀?一阵急雨把硫磺都冲走了?”
“这里有蛇吗?”
“防患未然,小青,你去着人明天再来洒一遍吧。”
我不惜不愿:
“吃过酒菜再去吧。——你不用我做媒?”
“先做正经事。”她有心把我支开,“许相公这儿有我。”
没辙。
我只得无奈地离常
先缓步,后急走,再飞窜,直追道上去。
你以为我不知你干什么勾当么?——“说来话长了··,…”素贞一定微笑着,就着炉火,替许他把湿衣烘干。
“我俩刚搬至不久,家中没有男人,很不安全,怕被坏人打主意,遂制造流言,说屋子里有蛇,还特地请了道上来捉妖呢。”
她那么老弱、风情,却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似的,谁不生同情,企图保护?
就趁着许仙心摇神荡之际,她必然伺机碰碰他这老实人的手:“相公,这几样小菜味道如何?”
“很好呀。”
““这都是我亲手做的。”
妩媚地为他布莱、举杯劝饮,把心事悠悠套问。
酒不醉人,女人施展浑身解数,男人根本招架乏力。
“真不敢劳你玉手。”
她又再强调:
“说来,也是因着家中没有男人,所以多请一个下人也不大放心。相公——”三脚的金兽香炉,飘出袅袅轻烟,像一根颤动着的心弦。
竹树的影儿在纱窗外点着头。
素贞喜地抓住他的手。
他讪讪地,没话找话说,还是老套:
“我……我是来取回那伞的。”
“哈哈”她恨恨。
脸上还是娇羞万状:
“哪伞,索性搁在我这儿吧?相公,我飘泊孤零,只求一位知心人,天天吃我烧的好菜——”“我”素贞见他沉吟,生怕他不肯。正色道:“相公,我之所以做此选择,主要是家中还有一点资产,并不贪慕升官发财,而且阅人之中,但凡甜言蜜语无事殷勤的,都不是心中所要。
像相公那样,自食其力,沉静寡言,我才喜欢。”
我向空中暴喝一声:
“无耻!”
追上那臭道士臭道童了。
不知骂的是谁?——是骂家中那一对,抑目下这三名?
“你们干些什么勾当?”
瞎眼的道士嘎然止步,翻起白眼,竖起耳朵,决意跟我耗上了。
在桥边,走水道,他枉摇银铃念咒语,哪里是我手脚?
三个人咕略咕略的全被我扔下水中去。小惩大戒。
老实说,若我不是记挂姊姊与那男人不知进展如何,还真的一直玩下去。
他俩如今怎么样?
神仙下了凡,不也是凡人吗?凡人结得神仙眷属,自己也成仙了。
人说眼为情苗,心为欲种。
素贞宽衣解带,一层一层又一层,如同蜕皮。
许仙秉烛来窥看,呆住了。
素贞连忙一口气吹灭了火。
火在帐内烧着。黑暗中,只听见轻微的喘息。她把他纠缠着。
他在她耳畔软语。
她笑:“我不依——”
真选作!
我的身子卷在梁上,双目发出晶光,居高临下,好奇地偷看这一幕。
他们如胶似漆地摇荡和缠绵,动作斯到紧要处,我屏息观戏,随之目瞪口呆。
素贞在他身下,星眸半张,忽地发现了我,使在那儿用眼色赶我走。
我在他俩上面,目睹这发生在春天的、神秘的事件。他俩便是一对了,每朵花都有一只蝴蝶,我不知道我有什么?我的落力和热诚,有什么回报?一从未试过像此刻突然的寂寞。
两个喝过合党酒的人,双颊绯红,无穷恩爱,派如意。如是者我亘于梁上,僵持片刻。
我气闷地,非常无聊地拖曳着,脚步写上个长长的“一”字,不知何去何从。
走着走着,便被一阵耀目银光吸引了。
既是无所事事,穿墙入壁,一看究竟。
这一间密封的屋子,原来是库房,堆满白花花的银子。
想那世人,若命中有欠缺,一旦有银子填补,亦胜过两手落空。
如入无人之境,银子唾手可得。
它们整整齐齐,一式一样,起棱起角,却是人间瑰宝,买得一切。但给我银子,我想买什么呢?
偌大的库房,我显得渺校托着头,孤单寂寞地,任由银光在脸上反映。几乎可在上头畅泳。我淀地一推,它们哗啦哗啦倒下来,是的,包围了我,淹没了我,仿效着素贞的种种媚态,仿佛听到冷硬的嘲笑。
我站起来,意兴阑珊。
随手拈走一些,回家去了。
难道就在银子堆里过日子么?
那开了草的素贞,精神有了寄托,开始思念起他了。
才不过一两天,她熬不祝
“小青,随着来,找我的许仙会。”
美得她!
屈居次席的伟大的我,只好备只小艇,帮她找男人去。
小艇漫过水乡。
刚好在印刷书坊的后面。
许他在阶下,木板上有观音像,他正心不在焉地动着刻刀。妖统的观音坐在莲座上,活脱脱便是我那亲爱的姊姊。
看来他心中也是她了。
近黄昏,微妙的紫橘色流入西天,观音的脸绊红。
一个年轻的印刷工人哭丧着脸,闷闷不乐地来了。
“今天何以那么迟?”有人问。
“不要提了,我真命苦。”
大伙围上来。
“你不是奉父母之命去相亲吗?”
他带着界音:
“兄弟们,可怜我要与一个陌生女子结成夫妇了“恭喜恭喜!”
他木然地,自语,如同呻吟:
““我不想做‘丈夫’,这包袱太重了!”
看他的痛苦表情,一定联想到一个平凡资淑的妇人,脂粉不施,不苟言笑,把热腾腾的场吹凉,送到他跟前,侍候着。孩子爬在脚下,一个两个三个,丈夫不悦,妻子一把抱去,又打又骂,哇哇的哭声,惊破黄昏的霞彩。
他叹息一声。又一生了。
“唉”
只见许仙也在叹息:
“唉”
但,许仙的心事,是因为他在越趄,好不好去找她?他的愿望飘飞在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