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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她的天真和直率又笑了一下。我早已不知道自己该算何方人氏,算起来我在很多地方都生活过,却都没有归属感,有时候我甚至觉得,那片埋葬了母亲的贫瘠的土地,才是我真正的故乡。
上海可不能代表江南。我对女孩说,我母亲是杭州人。
她哦了一声,说,那我们还是很近的了。
我觉得没必要告诉她我从未去过杭州,但这时谈话的气氛业已形成,我不好贸然走开,于是和她攀谈起来。
十五分钟里,我得知了关于这个女孩的一切,她出生长大在上海,毕业后进入某拍卖行工作,半年多以前,她被派驻到香港总部的公共关系部门。再过三个月即将返回上海。
我惊讶于这个女孩在香港待了大半年却没有沾染上一点功利的气息,也许是因为她清澈的眼睛。和她交谈时我忍不住长时间地凝视那双眼睛,那实在是过于清澈的存在,以至于让人害怕它会蒙上现实的尘垢。
那时我并不知道,命运如一张网,在那个著名建筑的大厅的穹顶里,对我张开了细密的触角。那以后的日子,我每次想起这次相逢,都觉得平淡如港剧情节。然而爱情与情节性无关。三个月后,我爱上了这个叫做曼因的上海女孩,却没能实现陪她一起去上海的诺言。我只身一人去了敦煌。
而今,居然让我看到同样一袭白裙,挂在那家精品店的橱窗里,背后衬着本色的细竹帘子。这条裙子有一点点天真的味道,不食人间烟火气的刺绣,单纯的款式。我忽然发现,那正是曼因最初的模样。
虽然日子久了,你就会发现,那样的纯情背后,其实也还是有其它一些东西存在。只是我一直刻意去忽略这一面。这样看来,真正天真不懂世故的人,是我才对。
我最后深深看一眼那条白裙,转身离开。上海抄袭了香港的式样,却整整晚了一个春天。
反正我是不穿裙子的。
去黛瑶家做客的那天晚上,我穿了一件白色大下摆开衩的中式衣服,松松垂在细蓝白条纹直筒裤外面,腰间系一根色彩斑斓的绣花腰带。这腰带是去年在丽江旅行时买的,据说是黑彝女子的全套陪嫁中的一部分,厚重的质地,黑色的粗布几乎完全被各种颜色精绣的花朵图案所覆盖,累累坠坠的饱满色泽,有如南美画派绚烂的笔触。
去丽江时本可顺路去看望母亲的坟地,但我没有去。故地重游多半徒增伤感。死者已矣,我所能做的只是更好地活下去。我想母亲也会原谅我的不合常理。
后来给老师打电话说起去了丽江,她只是哦了一声,甚至没有问我是否去探望母亲。她比我更倾向于避开自己不想面对的事物,放下电话的瞬间,我忽然如此觉得。
黛瑶的家位于西区高级住宅群落间。C座三十四楼。我抵达的时候,落地长窗外的天色正转为一片灰红。我将一大把橙色间杂紫色的天堂鸟递到来开门的黛瑶手中,她随即对我展颜一笑,那笑容和我记忆中一样妥帖动人。
穿过两旁排列着博古架的玄关进到客厅,我一眼看到,客厅的白色长沙发上坐着一个人。那是个三十余岁的男人,一身白色的衣裤,坐在沙发一端看着电视。
我对酷爱穿全套白色衣服的男人,总怀有若干偏见。我觉得这一类人不是多少有洁癖,就是太过矫揉造作。两者都不是我所能欣赏的。所以看到那个男人的白色衬衫和休闲长裤,我不动声色地在心里对自己说,如果这人是黛瑶的丈夫华新,那我就不考虑为这对夫妇做事。好在这顾虑是多余的,黛瑶向我介绍说,这是他们的朋友安怀。
我和安某人握手,彼此客套问好。他的手指白皙修长,骨骼十分漂亮,是学画的人梦寐以求的写生素材。此人握手算是有力,倒不似相貌那样感觉单薄。我因此对他生出一点点好感来。没有一个女人,看到这样一个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的清秀男人还会心存厌恶。我也不例外。
过了片刻我才发现,原来这屋子里还有一人。那是一个女孩子,不会比我更老,坐在安怀右侧的单人沙发里,双手放在扶手上,双腿笔直地伸到茶几底下,闭着眼睛睡着。之前我一直不曾看到她,是因为她坐得很低,身体被沙发靠背遮挡住了的缘故。
黛瑶此时已走进厨房去摆弄那些天堂鸟了。我沿着茶几绕了一圈,在长沙发左侧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正好面对着熟睡中的女孩。安怀此时也坐下继续看他的电视。电视上在放一部法国电影,我便也转头看电视。如此一直过了十来分钟,黛瑶才从厨房里出来,手里捧着一个巨大的花瓶,错落地插着天堂鸟。那些花被她插成一派惊心动魄的姿态,宛如一群随时可能惊飞的鸟儿。我不由得赞了一声。
安怀看着电视屏幕说,黛学过花道,在日本的时候。
黛瑶不做声,伸手替一旁沙发里的女孩掠了下头发。之前她的面孔几乎全被长卷发遮蔽了。我这才得以看清女孩的面容。她长着一个意志力坚定的人才会有的挺秀鼻子,长长黑睫毛,虽然是在睡梦中,嘴角却抿出浅浅的纹路来。我怀疑她在做不愉快的梦,坐着睡觉,本来就容易发恶梦的。可显然黛瑶也好安怀也好都没有让这女孩躺下来的意思,我作为生客,当然也没必要多管闲事。
再过一会儿就开饭。女主人黛瑶转过脸来对我说。她脸上又浮现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来,那也许纯粹只是习惯所致,却再一次让我感觉到某种久违的心境。
保姆做饭?我也微笑问她。
当然不是。黛瑶的笑容更浓些,说,华在厨房里,一会儿等他忙完再介绍你们认识。
看到那个身着印满错综黑色字母的白色围裙的男人走出来时,我发现我原来是见过他的,在香港。某一场拍卖会上,坐在角落的半老日本男人一举拍下张大千的两幅画,我站在门廊旁观看拍卖场上不动声色的角逐,顺便把日本人和他身旁脸容肃静的男人一扫眼底。这两人看上去显然并非Fu…Zi,亦非主仆,而日本人出价前必见那年轻男人俯下身在老者耳边低语。我见过不少这一类角色,指点拍卖场上的风云以使雇主拍下心爱之物并免于割肉太多。日本人身边的男子有一个天庭饱满的额头,看起来颇有在中年后由额角开始头发稀疏的趋势,但这不妨碍他是全场最顺眼男士,我不免多看了两眼。
我对人的样貌的记忆从来不曾出错,所以华新显然是那天我在拍卖会上见过的人。和那时相比,系着围裙的华某透出温暖的家居气息。他对我笑着伸出一只手说,你就是芮敏吧,没想到你这么年轻,而且美丽。
他用的是美丽这个词,文艺得过份,奇怪的是我居然相当受用。老祖宗关于千穿万穿的那句俗谚果然有点道理。我和他握手时注意到他左腕戴着半寸宽的细麻绳和骨珠编织的护身符,那很显然是藏饰。
华新相当敏感。我不过瞥一眼他的装饰品,他随即落落大方地对我笑道,这个是去西藏朝圣时一个喇嘛送我的。
你去过西藏?
嗯。我在那里认识了柯。他说着,朝沙发的方向扬一下脸,说,那个古怪的小东西——
你在说谁呢?别以为我睡着了就乱说话。
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从沙发后面响起,然后,我看见一双脚笔直地在靠背后面竖起来,没有穿鞋的脚,从脚踝到趾尖都充满了某种可以称为生命力的气息。我们三个人都转头看着那双脚,我想她大约是躺在沙发里把脚翘起来,或者干脆是在倒立。还没等我判断出究竟是哪一种情况,叫做柯的女孩连同沙发一起轰然倒地,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
我花了大约十秒才回过神来。离餐桌大约三米开外,沙发靠背着地,整个倾覆过来,女孩以奇怪的姿势半躺在沙发里。我急忙走过去,蹲下身问她有没有事。
她把脸扬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她的睫毛确实非常之黑,映得整个瞳仁一片漆黑。
我没事。你是谁?她劈头问我。
芮敏。我答道。
你是做什么的?
画画的。
她发出一声轻笑,我似乎在其中听到了某种讽刺之意,尽管不确定。
这时黛瑶走了过来,伸出一只手给依然蜷在沙发里的柯。柯看也不看我,握住黛瑶的手站了起来。我们五个人这才得以落座吃饭。
那顿饭又让我想起很多琐碎的事情。华做的菜是典型的上海风味,糖醋排骨,丝瓜炒蛋,盐水虾,香菇菜心,西芹百合,鲫鱼豆腐汤。每个菜都相当清淡,也算得上可口。
吃饭闲聊的同时,我无法阻止脑中的那个声音絮絮无止息。那是曼因的声音。
我最喜欢妈妈做的糖醋排骨,她说,等你来了,我要学了做给你吃。
你知道吗,她轻笑道,外滩的风里有三十年代的味道。你一定会喜欢这里,像我一样。
还有,她在某个下午哭着低声说,我想你,我真的想你。你快点来上海好不好?
那么多的日子里,她用声音织就了整个世界。然后,她将这个世界留在这里,当我来时,她口中的世界在,而她不在。
真是的,一个糖醋排骨,居然吃出这么多我总是避免去想的事情。我一口口嚼着酸甜的排骨,不禁有些神思恍惚,以至于没有听清坐在一旁的柯问我的话,直到她伸出一只手在我眼前晃了一下,我才回到现实之中,对着她露出一个有点傻气的笑容。
什么?我说。
我刚才问你,你是画什么画的?柯说道。
什么都画。我淡然说。
没有人可以什么都画。她扬一下眉说,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和华一样,可以什么都卖。
我立即感觉到她这句话里别有意味。其他人当然也听得出来。黛瑶和安怀均不做声,华新举起红酒杯,对我们微笑,说,两位小姐,我们别在这里讨论艺术和铜臭的问题了。来,干杯。
去过黛瑶家的第二天,我坐上早班火车,前往杭州。
这个城市也是她以前经常提起的。我们曾相约同游西湖,她告诉我,在日落时沿着夕阳在湖面上留下的光链前行,恍惚间你会忘记自己身在何世。我当时在电话里笑道,你不是白素贞,我也不要做那个懦弱的许仙。
她却低笑起来,说,你是白姐姐,我是小青。我们不要许仙了,好不好?
好。我说。我当然说好。说这话的时候,我眼角心底都是满满的笑意。想起《青蛇》那部电影,我最爱两个女子在湖边学人走路的俏皮情景。走路好累呀,她们说。
在苏堤上闲走时,我想起这句台词来。一个人走苏堤,总觉得有点漫长。可是无人可以与我携手扶肩开玩笑说一遍那句台词。我顿时有些寂寥。
最后还是没有在西湖泛舟。我保留了对于那片夕阳的想象和纪念,走罢苏堤,我决定乘车返回上海。西湖很美,却不是我心中想象过的模样。说起来杭州是母亲出生长大的地方,但我对于这里,并没有任何故乡的概念。
☆、四、 柯
月亮潮汐 四、 柯
回到上海时是下午三点。我从火车站乘地铁到常熟路,慢慢走回家去。
沿着淮海路走回家,沿路上有不少我喜欢的地方。我在申申面包房买了一只热狗包,放在包里打算当晚饭吃。申申对面的小公园前面矗立着聂耳的雕像,总有不少老人在里面闲坐。法领馆,美领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