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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天子-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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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临半晌没作声,后来迟疑地说:“或者免官遣戍?……” 
  郑亲王叹息道:“皇上心地慈善,奴才真怕皇上养虎伤身。 
  这种不忠不义的小人,奴才瞧着都发怵。皇上这样待他,他对皇上又安过什么好心?〃他惴惴不安地迅速看了庄太后一眼,太后坐在她的宝座上,一如既往,端庄、慈蔼、温和,看不出可否。于是,他硬着头迫使出了杀手锏:“多尔衮摄政那会儿,皇上年幼,陈名夏不是夜谒睿王府,陈请多尔衮登皇位的吗?〃福临浑身一震,紧紧咬住牙关。郑亲王心疼地看着福临,继续说:“多尔衮虽然回答说'本朝自有家法,非尔等所知',没有接受,但陈名夏立时由学士超擢吏部侍郎,从此大受重用。幸亏老天爷不佑恶人,多尔衮病死,不然……唉!〃郑亲王低下头,老态龙钟。 
  福临也低着头不出声,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济尔哈朗知道击中了要害。凡事凡人,只要和多尔衮逆谋有所牵连,就能立刻激起福临的憎恶;只要被多尔衮打击排斥过,就能立刻引起福临的好感。多尔衮一倒台,索尼、希福、鳌拜、遏必隆等人立刻参与议政,就是这个道理。 
  郑亲王站起,向皇太后和顺治躬身再拜。他真心疼爱这个十六岁的侄子,知道自己这么说会刺激福临,心里很觉难过,可又不能不说。他默默地望了福临一会儿,叹了口气:“唉,皇上不要过于劳累,奴才去了……”济尔哈朗走后,母子俩相对无言,不时交换一道目光。后来,庄太后轻轻赞叹道:“真是个忠心耿耿的老臣!〃她看定福临那目光游动的眼睛,温和地问:“皇儿,你的意思呢?”“陈名夏有罪,但罪不至死。汤玛法今天还有奏本替他讲情,说身为君上的,必得仁慈为本。儿一心施仁政、行王道,怎能随意诛杀大臣!〃太后微微一笑:“玛法道德高尚,是个仁义长者。但究竟是外邦人,不懂得中土民俗人心、历朝兴衰,更不懂得治理天下的根本。〃福临乌黑的眸子盯住母亲,竭力隐藏心里的不服。 
  “陈名夏并非不可赦。但是赦了陈名夏,李呈祥赦不赦? 
  他可比陈名夏罪名小官职低;陈名夏、李呈祥都赦免了,二十九名汉官结党如何处置?只得不闻不问,他们比陈、李更少罪名。三案都不定罪,议政王贝勒大臣服不服?满洲亲贵服不服?八旗将士服不服?皇儿,你坐江山究竟靠的谁?“福临一哆嗦,垂下眼帘,浓黑的睫毛簌簌抖动。 
  “能靠那些汉人吗?皇儿,我屡次要你想,今天还要你想,你以为天下汉民已经都臣服了吗?如今你身践帝位,本当懔懔然如以朽缰驭六马,稍有闪失,就会使太祖、太宗百战得来的天下毁于一旦。皇儿,你千万不可大意啊!……”福临觉得背上滚过一个又一个冷战,额头也渗出了汗珠。 
  他羞愧地低声说:“我只是想,陈名夏罪不至死,所以…………”庄太后温静地笑笑:“到了这个地步,还谈什么有罪无罪?〃略一沉吟,她说:“只须治陈名夏抹删谕旨、结党营私之罪。'留发复衣冠'的话,就不必提了。〃福临钦佩母亲。因为这样一来,不仅为福临曾首肯此话留了面子,也免得更激起汉臣汉民的反感。 
  佟夫人进了景仁门,绕过一架名为远山叠翠的大理石方屏风,穿过前院,由西侧门进了后院,见她的女儿端坐在寝殿前廊,身上洒满灿烂的阳光。廊边雀替上挂着几只金丝鸟笼,两个宫女给笼里添食添水。佟妃身子一动不动,只嘬着小嘴,扬着下巴颏,逗弄面前那只活泼的青绿相间、黄腹红嘴鹦哥。 
  “哎哟,我的姑奶奶!你可真有闲心!〃佟夫人风风火火地来到前廊,倒没有忘记向她的亲女儿请安。 
  佟妃转过脸,睁大圆圆的眼睛:“出什么事儿啦?”“你舅爷爷进慈宁宫,请太后一起劝皇上。也不知劝妥了没有!皇上要是非赦免那个姓陈的南蛮子不可,那可怎么办哟!〃佟妃今年刚刚十四岁。进宫时是个十足的毛丫头,还在玩抓子儿的年龄,因为想娘几乎天天哭鼻子。近年渐渐学会不哭了,却又怀了孕。自己还是个离不开妈妈的孩子,眼看又要当妈妈,真是又惊又怕又喜又忧。她的小小的心里只装得下三个人:皇上、太后和她未出世的娃娃。别的她无暇去想,也没有兴趣。对这些朝政,她更是一点不懂。佟夫人进宫后对她多方开导,她依然不那么开窍,这时便说:“一个汉官,赦不赦的,有什么了不起!”“哎呀,好我的姑奶奶!我跟你说了这么些日子,敢情白费唾沫!这姓陈的南蛮子纠了一伙子汉官,专跟咱们过不去!”“不就是退还圈占民地那事吗?皇上说叫退,就该退嘛!〃佟妃在支持皇上这方面,毫不含糊。 
  “退百十亩地算什么,对咱们也不过九牛一毛。可那姓陈的蛮子又要杀投充人啦,又要处罚地方官啦,明摆着要倒咱们的架子,打咱们的威风呀!他要成了事,还有咱们旗人的好果子吃吗?……”佟妃稚气地望着母亲。佟夫人一拍手,叹着气叫一声:“我的小冤家!这事儿还挂着你呀!”“我?〃佟妃耸了耸细细的眉毛,有点惊异。 
  “可不是咋的!〃佟夫人赶紧把女儿搀进卧室,扶她在又软又厚的床上躺好。等宫女们都到外间侍候了,佟夫人才坐在床边的绣墩上,压低嗓音,开门见山地问:“你就不想当皇后?〃这话太尖锐了,佟妃的脸〃刷〃地红到脖子根,简直象一块红绫,连颧上、唇边那些黄褐色的蝴蝶斑也被红晕盖过去了。她尽管入世不深,许多方面还是个孩子,但对自己的地位却非常敏感。皇后被废以后,她常常半夜醒来,悄悄地祷告苍天神佛,保佑她能有继立之分。这是她的秘密,平日决不敢有所流露。她本能地感到,如果她这〃非分之想〃被人发现,定会招致皇上的厌弃,温厚慈爱的皇太后也会憎恶她,她将如皇后被废为静妃、永居侧宫那样,被贬为庶妃或贵人,永无出头之日。她的从不敢出口的隐秘,竟被母亲一语道破,窘得她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脸红什么!〃佟夫人心直口快:“现今皇上虽说有一位皇子、两位公主,可他们母亲位份低。主位娘娘里,你第一个有喜。我看你这肚子尖,花花脸,准生儿子!母以子贵,历来如此,还有什么说的?……”佟妃微微一皱眉,连忙伸手抚摸自己凸出的腹部。不安分的小东西,正在肚子里踢脚伸拳。佟夫人的话其实多余,佟妃自己想过何止几百回。 
  “你继立皇后,原是十拿九稳,偏偏这姓陈的蛮子跟咱们作对。皇上要是赦他,对咱家算个啥意思?你当皇后还有啥指望?〃佟妃愣住了。她真不曾想到这一层。 
  “你说我能不着急上火吗?你倒没事人儿似的!你也该瞅空子给皇上念叨念叨,可不能喝那南蛮子的迷魂药!〃佟妃扯着绫被把脸盖上,细声说:“宫里有胎训,皇上有半个月没来了。再说妃嫔不许预政,这是家法,我不能……”佟夫人呆了半晌,〃嗐〃了一声,说:“真是的!好端端的美事,要是败在南蛮子手里,老娘我死不瞑目!……这南蛮子究竟有什么妖术,迷得这些人把祖宗的规矩都忘了?别瞧那安郡王,也是那路货!……”“你别说了!叫人听了笑话咱家没规矩!“佟妃突然不高兴了,显出了主位娘娘的身份。佟夫人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太过分,连忙收敛,躬身谢罪,按照官定的礼节说:“娘娘恕罪。臣妾实在是心中不平……“宫女进来禀告:“禀娘娘,佟夫人的侍女求见佟夫人。〃佟夫人慌得猛然站起,旋又坐下,急煎煎地对佟妃说:“消息来了!我叫她到舅爷爷府上去打听来着!〃佟妃不知哪里来的劲,忽地坐起来:“快传她进来!〃侍女进见,先跪佟妃,后跪佟夫人。佟夫人一把拽住急问:“怎么样?〃侍女抬头一看,佟妃和佟夫人神情紧张,都瞪大眼睛盯着自己,一眨都不眨,顿时心里发慌,舌头打结,半天才说道:“皇上……批下吏、礼、刑三部题本,说是,念在陈名夏率先投诚,效劳年久……“侍女一口气上不来,那母女二人脸色刹那间雪一样白,佟妃嘴唇都灰了,脸上一块块黄褐斑变得非常触目。佟夫人急得扬手要打侍女,侍女已缓过气,继续说:“……皇上开恩,将斩刑改为绞刑。是绞立决!〃静默片刻,佟妃颓然倒在枕上,随着脸色复原,笑容也渐渐泛上嘴角眉梢。佟夫人乐得手舞足蹈,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好皇上!好皇上!这才是太祖、太宗的好子孙!〃她拍着大腿,爽快地说笑着,透露出早年部落妇女的带有男性味道的豪气。她扯住侍女又问:“就这些?还有吗?〃侍女想了想:“御史李呈祥免死,流徙盛京。二十九名汉官分别予以革职、降级、罚俸处分。〃佟夫人乐不可支,推了侍女一把:“去!回府给我拿几件衣裳,今晚赶回宫里来!〃这分明是要侍女回佟府报喜。侍女会意,匆匆往宫殿监领腰牌去了。 
  宫女侍女都不在跟前,佟夫人兴致更高了:“哈哈,这一回,你爹能当国丈,我叫啥呢?国丈母娘?你兄弟可就是正牌的国舅啦!封王咱也不想,可封个公侯太师啥的,总错不了吧?永平府那些个田地,都封给咱们家好了!皇后的娘家,看谁还敢争!〃她又拉着女儿的手,怜爱备至地抚摸着,笑眯眯地说:“你从小儿就命贵,好几个有名的老道都算你大富大贵,有个老和尚还指实了说,你有皇后之分。我们心里明白,不敢告诉你。打你一进宫,我们就盼着这一天啦!……“她再也坐不住了,在屋里走来走去,兴奋地大声叨叨:“可得敬谢老天,敬谢神佛保佑!快,快!我得立马给佛爷烧炷香!〃她找来线香点着,跑到卧室后的小次间,那里佛龛上供着一尊尺多高的金佛像。她举着香拜了又拜,嘴里不住地念着祷词。不一会儿,她觉着有人挨着她跪下了。回头一看,她那身子笨重、相貌娇小的女儿,也举着线香,满脸喜悦和虔诚,对着金佛像频频拜祷。 
  “万岁爷,膳齐。〃管膳大太监向站在一盆牡丹花前发愣的福临跪禀,福临无可奈何地回到东暖阁。洋漆花膳桌上已经摆好三十多个珐琅质、银质及瓷质的盘、碟、碗。两名摆膳太监一左一右地站着,前面还有四个养心殿当值太监垂手恭候。福临入座后,摆膳太监便把一片一片的菜碗菜盘的银盖打开,请皇上过目。看见皇上用眼瞧哪样菜,就得赶紧拿它往皇上跟前挪。福临此时毫无胃口,连眼皮都不抬。 
  吴良辅乖巧地走过来,用眼色支开了摆膳太监,笑道:“万岁爷批本批了两个时辰,怎么也得进点膳。〃他看着满桌的菜,点着数地说:“万岁爷往这儿瞧,这一片燕窝丝鸡丝香蕈丝火腿丝白菜丝,鲜美无比;这一盆燕窝冬笋肥鸡热锅,热腾腾香喷喷;攒盘里烧狗肉、锅塌鸡丝、晾羊肉,是北地的名菜;黄碗里芽韭炒鹿脯丝红黄相间,是太庙的供献;象眼小馒头,又软又暄;折叠奶皮子、酸奶子,白格生生馋人眼!……” 
  吴良辅一套油腔滑调,活象是市上酒楼的跑堂,倒把福临逗笑了,说:“贫嘴贱舌的,馋死你!〃吴良辅赶紧跪下叩头:“奴才哪敢承望万岁爷的赏,只求皇上开开脸,进得香,奴才就是饿三天也心甘情愿!〃福临半笑半恼地说:“少给我耍嘴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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