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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熊赐履抱歉地说:“尊客来得意外,恕赐履不能茶酒相待了。〃罗公哈哈一笑,爽朗地挥挥手:“应当我向先生谢罪,搅扰了先生清梦,失礼之极!不过迫于情势,不得不如此。罗某虽然声势烜赫,但不喜人前招摇,选在入夜来访,先生不见怪吧?〃罗公黑眉黑须,长得很有气概,尤其一双眼睛,湛湛如秋水,灼灼似晓星,而且快人快语,爽朗洒脱,很容易令人产生好感。熊赐履连连逊谢,罗公开门见山,毫不客套地说:“听说先生道德文章早就驰誉乡里,如今更是名满京师。罗某有两个亲侄,苦于没有高士教诲,愿请先生为师。〃熊赐履摇头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我乃南方下士,何足为人师。况且我已设馆三年,早生厌倦,不日将归故里了。〃罗公非常诚挚地说:“家母寡居多年,望子成龙心切。但我兄弟均不争气,幼年失学,至今憾然。家母立意要使孙辈以文章道德立身扬名,只是名师难得,总不合意。如今得知先生声望,家母指名要请先生。为人子者,敢不从命?况且罗某对先生亦是钦佩万分,还请先生念我一片至诚……“熊赐履经不住罗公的再三恳请,也喜欢他那种豪爽的气度,便答应了。罗公大喜,说:“蒙先生高情厚谊,罗某一家感激不尽!〃他向熊赐履深深拜揖致谢后,直起身,对门外一声招呼:“来人,备马!〃几名精干旗人立刻进屋,向熊赐履请示如何收拾行李。熊赐履惊讶道:“今晚就去?〃罗公笑道:“先生不必惊怪,罗某办事向来喜欢干脆利落,当日事必在当日办完。今日罗某是亲来迎接先生的。〃熊赐履无法反对,只得由他。于是罗公陪同熊赐履骑马,几十名仆从提着灯,燃着火把,前导后从,热热闹闹地离开了熊赐履的桃花坑旧居。
走不到半个时辰,熊赐履就糊涂了,拐来拐去,都是他从未走过的道路,也辨不清东南西北。到了罗府大门,熊赐履又吃了一惊:好一所崇垣峻宇、灯烛辉煌的府第!他平生不曾到过这么富丽华贵的地方。但他牢记先贤教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维持着君子应有的气度。
罗公将他送进一所幽静小院的上房,便告辞而去。几名俊秀的书僮立刻上来殷勤招待,端茶进水,铺床下帐。不多时,一名老仆跑到他面前,恭敬地禀告:“禀先生,府中人多事杂,地方阔大,家规极严。先生有何需求,请立时告诉奴才,奴才当为先生奔走。先生不可随意走动,不可离开此院,免得奴才们受罚……“熊赐履心中不快,真所谓豪门深如海啊!
次日,罗公领了两个小孩儿前来拜师。拜师礼十分郑重,光见面塾礼就是白银百两。这出奇丰厚的待遇,打消了熊赐履辞馆的念头。而且,两个弟子黑发卷卷,极为聪颖可爱,绝非他这几年设馆时的弟子可比。这样一来,熊赐履就接受了罗府家馆那必须牺牲部分自由但待遇十分优厚的条件。
罗公对熊赐履说:“因家母爱孙心切,不许他们早起。并请先生千万不要笞挞他们,有了过失请告诉罗某,自有家法处置。〃此后,两个弟子每日午后来馆读书,熊赐履便尽心教授。
罗公的供奉极为丰厚,还不时前来相陪说话。至于寄往湖广的束修,也从不需要熊赐履经手,每过数月便得母亲家书,告以〃已收银若干,望安心就馆,母平安〃。
—— 四 ——
人们不记得有哪一年冬天,象顺治十四年冬天那般和暖。
呼啸的刺骨寒风很晚才来临,地面和屋檐上的冰凌都存不住,一过午便化尽了。但是,这年冬天顺治皇帝从南苑发出的一道又一道谕诏,却象猛然刮来的卷地狂风,震动了朝野,不管心里对它赞同还是反对,全被它的猛烈和突然惊住了。满洲亲贵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
十二月,第一道谕旨下,重申停止圈地:“京畿百姓自圈地、圈房之后,流离失所,饥寒起身。良善者无以为命,丧鼓乐生之心;不肖者煽惑讹言,相从为盗,以致陷罪者多。长此以往,则国无宁日。此后仍遵前旨,永不许圈占民间房地。“次日,又有谕旨,命吏部开列因请宽逃人之禁而得罪流徙的言官;三日后,一道就逃人法专向满洲官兵的谕诏发下来了:“……朕念满洲官民人等,攻战勤劳,佐成大业,贫家役使之人,皆获自艰辛,加之抚养。乃十余年间背逃日众,隐匿尤多,特立严法。以一人之逃匿而株连数家,以无知之奴婢而累及官吏,皆念尔等数十年之劳苦,万不得已而设,非朕本怀也。年来逃人未止,小民牵连,被害者多。尔等当思家人何以轻去?必非无因。尔能容彼身,彼自体尔心。若专恃严法,全不体恤,逃者仍众,何益之有?
“朕为万国主,犯法诸人,孰非天生烝民、朝廷赤子?今后宜体朕意省改,使奴婢充盈,安享富贵。如有旗下奸宄横行,许督抚逮捕,并本主治罪!……”这道谕诏如同一次地震,激起了剧烈的反响。督、抚居然可以对旗下人逮捕、治罪!这不是破天荒的事吗?有的人奔走相告,喜笑颜开;有的人如有所思,深自反省;有的人神色沮丧,长吁短叹;更有人愤愤不平,哭到家庙告祖。总而言之,它触动了每一个人,不管他是汉是满,是旗人是贫民,朝野一派沸腾。
顺治皇帝仿佛不理会这些已刮得很猛的风,接着又下了一道谕旨,就象在沸油里溅进了水,简直炸开了。他批下吏部上奏的官员稽考功过的题本上,要求选拔确有学问才能的人进部院各衙门,替下一批颟顸无能之辈。使人们激动的不仅是这道谕旨本身,而是由吏部传出的皇上亲自点到的那些〃确有学问才能〃的人名录:杜立德、李霨、王崇简、王熙、王弘祚、冯溥、孙廷铨、伊桑阿……老天爷,除了伊桑阿,全都是蛮子文士!唯一的一个正黄旗满洲人伊桑阿,也是顺治九年中式的进士!哼!文人们都交好运了!……大雪纷纷,总管太监吴良辅领着小太监吴禄骑马从南苑赶回大内。吴良辅貂帽风衣,吴禄披了件斗篷,踏着雪顶着风,急急忙忙北行。
走到前门棋盘街闹市,酒楼上飘来的阵阵酒香阻住了吴良辅的马蹄。他在一间宽大的门脸前下了马。这是一处带楼座的酒馆,高悬着〃杏花村〃的黄杨木底松绿大字匾额,檐下吊了一串系着红绿绸子的牌幌,写着十几样名酒:玫瑰露、状元红、竹叶青、莲花白、苹果露、五加皮、黄连液、佛手露、史国公、雪花白、茵陈露等等。
吴良辅把缰绳扔给门前冲他点头哈腰的酒馆伙计,领先上了酒楼。吴禄惴惴不安,东张西望,几乎跟不上吴良辅的脚步。老板恭敬地引他们进一间小小的雅座,酒、菜霎时便到。吴良辅脱去风衣貂帽,开怀畅饮,并招呼吴禄动筷子喝酒。
吴禄不到十八岁,是个伶牙俐齿、眉清目秀的小太监。他十岁入宫,在大内万善殿内书堂读过书,专为在御前侍候受过训练,这是许多太监一辈子也巴望不到的福分。这正是总管太监吴良辅赐给的恩惠,他对吴良辅自然感激不荆大约是因为同姓,加上这孩子乖巧、会奉承,吴良辅居然很喜欢他,近日又把他提拔成养心殿御前太监,这可是了不得的荣耀!吴禄对于吴良辅来说,既是心腹,又象子侄,说是兄弟也不错,说是朋友也可以。吴良辅那么有权势,百官大臣都以结交他为荣;吴良辅那么凶狠阴沉,小太监见了他如同耗子见猫;唯独对这个吴禄,吴良辅是闻声则喜,觑面便笑,他从来都管吴禄叫〃小幺儿〃,恨不得把一身的本事都传给他,把他当成亲儿子似的。有权势的大太监,多半都有这路毛玻吴良辅喝了两盅酒,身上热和了,伸手捏捏吴禄的耳朵垂,笑道:“小幺儿,还不喝两盅暖暖身子?〃吴禄心里不安,回答说:“总管,咱们是奉万岁爷旨意回宫见皇后娘娘的,误了事……”吴良辅哈哈一笑:“误不了!万岁爷那心里我还不知道?
要不是碍着家规呀、礼法呀,他才不想打发咱们跑这一趟呢!〃吴禄点点头,一耸眉尖,又说:“可喝多了酒,怎么敢见皇后娘娘呢?”“没事儿!喝两口醋就解了酒味儿啦。再说,还怕她怪罪?
她这中宫未必坐得长!……”
吴禄一惊,回头想想,又慢慢点了点头,拿起了酒杯。
“小幺儿,这些日子我忙得晕头转向,总没逮着空儿问问清楚。那天在茶亭,憨璞老和尚到底说了点儿什么,万岁爷到底给打动了没有?你细细说给我听听。“吴禄于是绘声绘色地把那天茶亭里和尚的表演和皇上的反应细说一遍,听得吴良辅频频点头,面露喜色。吴禄最后说:“和尚说他曾经遍游江南,与南中耆旧诗词往还唱和。万岁爷听了格外高兴,说以后要往海会寺拜望他哩!”“好,好,太好了!〃吴良辅高兴得双手在胸前一握,满面含笑。这完全是个女子的动作,含着一种说不出的娇媚,一般人看了会觉得肉麻。吴禄早看惯了,只管问着他不明白的事:“就让和尚去见万岁爷不就成了?干吗要弄这么个圈套?”“这你就不懂了!“吴良辅眯着眼儿笑,〃万岁爷的心性你还摸不透。这叫做偶然机遇,最能让万岁爷上心、觉着有趣。
要是和尚求见,不但身分低了,不得万岁爷看重,而且不要一两天工夫,万岁爷就会撂到脑后去了。再有一层,要是正经八百地引见和尚,汤若望又要诤谏个没完,又该咱们吃瘪。”“可人家都说…………”吴禄迟疑地望望吴良辅,又小声嗫嚅着说:“人家都说汤若望是真圣人,咱们何苦……”吴良辅眼睛里明明有一股怒火。不过,他半笑不笑地看了吴禄一会儿,说:“实话对你讲,小幺儿,我费这么大心思,要万岁爷亲近佛爷,为的就是避开那位圣人。只要有他在,咱们总没有舒心快意的时候。他跟咱们是猴儿吃麻花……满拧!
哼,他还真当自个儿是万岁爷的品德师父呢!也不想想,他那天主圣母什么的,在咱们中国谁吃那一套啊?能抗得过咱的如来佛观世音?能抗得过咱的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吗?……要论他那个人儿,挺正经,不贪赃不枉法的,可那又顶啥?他堵了咱爷儿们的路哇!……哎,我说小幺儿,陈之遴给的那几万银票到手没有?”“人家说,要等那差使到手才交钱呢!”“哈,猴精!一点儿亏不吃啊!……”吴良辅转眼间又感慨起来,拍拍吴禄的肩膀:“咱爷儿们这路人,一辈子有什么指望?不就多落俩钱儿,图个老来福!不趁着年轻力壮、万岁爷宠信的当口多弄点,将来收尸都没有人啊!……”他摇摇头,又点点头,表情很有点悲凉,使他漂亮的面容刹那间象是老了十多岁,眼皮下嘴角边的皱纹都越加触目了。
“可是万岁爷跟太后都那么看重汤老爷,咱们动得了他?”“要不叫他圣人呢?要不咱爷儿们得小心着办呢?不过这话还有另一说,〃尽管两人坐在小小的单间,吴良辅还是向四周望望风,压低嗓子说:“你说万岁爷跟太后为什么赶着他叫玛法?告诉你吧,小幺儿,那是为了南明永历!……”“啊?〃吴禄的眼睛瞪得溜圆,张了张嘴。
“小孩子家,这样的大事你就参不透了!永历一家老小都进了天主教,文臣瞿式耜、武将焦琏什么的全都是教徒。这天主教传来中国也七八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