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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深不寿--皇后之路-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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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该是,最开心的一个了……”

额娘的声音,依旧是那么柔柔地,不紧不慢的,仿佛这辈子什么苦都没经受过一样的:“那可不是吗,自己闺女这么出息,我这个做额娘的,这辈子就算是没白活了……”

五娘在一旁无声无息,我却分明能感觉得到,她已泣不成声了。

“额娘……”我抬头,正对上她老人家的眼睛,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跟一抹雨云似的,含蕴着江南湿润的烟雨,永远那么湿漉漉、静悄悄的,只一眼,就看穿了荣华背后的寥落,却也因为看得穿,所以痛苦的更深,所以即使笑起来,眼底也总含着那么一点儿深灰颜色,仿佛雨雾降至,转眼泪珠便已凝成一般。却极少见她真的落泪,面儿上总是笑微微的,即使不笑,嘴角也是总是上翘着,仿佛心里头沤着一罐蜜,满当当有的是可乐的事儿一样,那么的喜相,那么温柔,叫人看了,总以为额娘是个丝萝般娇弱的女子。

其实,我知道,额娘的柔弱,只是坚强到极致的表象而已,她若是认定了什么,便再没有什么,能阻挡的了她了……

看着额娘的眸子,我突然觉着一阵害怕,越发紧紧搂住了她。

额娘听任着,手指轻轻搓揉我的头发,好象小时候我不敢一个人睡,死命拉着要额娘陪的时候一样,有点儿好气,有点儿无可奈何,满心都是宠溺的,轻轻理着我的头发,嘴里抱怨着:“眼看就要嫁人的大姑娘了,怎么还是这样皮猴儿似的没羞,看叫你二婶笑话了……”

她的语气越是平和,我越是觉着害怕,扣着她的手指头都不由微微打颤,刚想开口说话,却不想被额娘轻轻的、同时也是不由分说地拨了开双手,捏着指尖轻轻握了握,便仿佛是要把我一双手,连同整个人,和盘托付出去了一般,不动声色地,轻轻递在了二婶儿手里。

“一路颠簸过来,孩子必定累了,这辰光上晚饭必定也没有吃,妹子,劳烦你替我看着这丫头,务必叫她踏踏实实吃顿家里的饭,瞧这身子板儿,都瘦脱形了呢……”

额娘轻柔的话语里,有一份不由分说地决绝,我怕得手脚都冰透了,“我哪儿也不去,就在额娘这里吃……”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不懂事!打宫里传来消息,老太太就带着你二婶,上上下下足足忙活了一天一夜,累的腰疼病都犯了,不就是为了迎你回来嘛,她老人家疼你这一场,怎么临了,倒是白疼了呢,你呀你,读了一肚子的书,临了临了,难道连这点儿道理也不懂吗!”长这么大,从没有骂过我一句的额娘,此刻身子都在微微发颤,竟是动了真气。

“额娘……”或许是委屈,或许是惊恐,更或许是因为无能为力,我眼睁睁看着,空张开着口,就是一句话也说不出,眼看着额娘飘飘忽忽的,像个影子,慢慢转身,走进房里,低头瞧见爱巴儿绕在脚边,一矮身把它抱起,轻轻递在我怀里,出神了片刻,伸手点了点它毛茸茸的脑袋,像是对它,又像是对我,轻声说道:“听话,别闹,咱以后的日子,可一定要好好过下去啊……”

爱巴儿温热的肚皮捧在怀里,毛扎着我突然一阵发烦,心头陡然间黑暗了上来,一甩手,心里已经开始嘶声吼道:“什么劳什子的好日子,我不稀罕,芳儿只要额娘好端端的!”眼看着,就要把爱巴儿狠狠砸下地去!

就在此刻,仿佛是一阵寒风席卷而来,五娘手里,防风的琉璃灯罩着的火光陡然间摇了两摇,眼看着就黯淡了下去,心头一惊,怀里的爱巴儿也仿佛受寒了一样,呜咽着吓的浑身打颤。

还容不得仔细分辨,耳畔只听得五娘炸开一声惨呼:“你们是死了的人呢,怎么会在这里!”

猛抬头,寒风中,浓黑一团的夜幕里,我竟看见是纹锦和绣禧,一左一右,傍着额娘,冲我灿然一笑。

血都收到心里了,神志却清醒的不肯害怕,我看着她们昔日如花的笑靥上泛着惨青的光,看着额娘对她们笑了笑,白玉般的脸颊也随着她们一起,销抹了人色,一并变得惨青惨白起来……

“福晋为了等姑娘,魂魄迟迟不肯去阎司报道,奴婢们怕耽误了工夫,特意上来迎迎福晋……主仆一场,姑娘要去那见不着人的地方了,以后怕是再无相见之日,奴婢们惟有替姑娘照看好福晋,若非如此,无以为报……”

眼看着,额娘的嘴角眼睑,慢慢滴下血珠儿,成串儿成串儿挂在腮旁,却还是温暖的笑着,一双眼睛瞧着我,仿佛是在瞧着自己一生最大的成就,那样执着,那般自豪,甚至连阴森的死亡都无法减少半点她的骄傲,对我轻声说着:“额娘能为芳儿做的,只有这么一点儿,以后的路,就要靠芳儿自己去走了……”

“额娘,额娘!”胆已惊裂了,满口尽是胆汁的苦涩,身子拼着命只要往上扑,却被二婶死死扭住,两个人扭作一团,听她夹着哭音大声吼道:“你额娘一天一夜之前已经去了,你便是想留她,也断然留不住了!她这一缕魂儿就是为了见你最后一眼才挣扎到此刻,如今,咱就让她安心去了吧……”

风陡然狂卷起,微弱的灯火摇了两摇,终于,熄灭了……

……

“你额娘她,是咱们赫舍里家的好媳妇儿,没有她,也没有咱们的今天……”

三天之后,跪在额娘的妆台前,老太太对我说道。

府里封锁了额娘故去的消息,没有发丧,没有设灵堂,甚至没有七天停灵就草草下葬了,我是她唯一的孩儿,竟不能为亲娘摔盆戴孝,连扶灵焚纸也不能,此刻,一身鲜艳的跪在额娘生前住过的东院厢房,对着她用过的妆台,看着她生前用过的梳子、头油,她自尽用的鸩瓶兀自敞着口,和着风,点点弥散着芬芳的毒气,身子就如同膝下的砖石一样,都冻硬了。

老太太盘腿坐在炕上,抽着烟袋锅儿,冲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微微眯起眼:“那一天,你额娘破天荒地前来见我,说你害痘,再不救就来不及了,我知道,你的好时候,终于到了……”

“没出过痘儿的女儿,是进不了宫的,我本来是想除去碧桃肚子里的孽种,这么一来,一石三鸟,倒是成全了芳儿你……”

“碧桃的丑事,我一早就已经知道了,是我叫你二婶儿把染痘儿的兔儿买来,由绣禧放进碧桃的房里的,本来只等孽种胎死之后,再除去绣禧以及所有经手之人,一应计划就算是停当了。却没想到碧桃这贱人,竟会在临盆之时把你喊了去,有意叫你也感染了痘毒,好狠毒的小蹄子……”

“不过就在你额娘来见我的一刻,我反倒坦然了,这样也好,一来照样儿清理了孽种,二来可以叫你出齐了痘儿,三来……”

“三来可以把与鳌拜家有千丝万缕干系的额娘,顺便除去……”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静静的接言道。

老太太也不看我,冲着无一物的空中,微微点了点头:“你额娘懂事儿,自她嫁进门来我就知道。那年你阿玛从乱军阵里把她救起带回来,跪在我面前求我成全,我当时那个恨哪,恨不能一烟袋敲死这个小畜牲,不过你玛法说了,天上那么多云彩,说不准那片就要下雨,娶你额娘进门,就能和鳌拜家攀亲,真有一日不测,还能给长房留条活路,冲着这,所以才答应你阿玛的请求,只不过这些年虽然福晋福晋的叫着,到底是个没有娘家的半拉汉人,族谱里始终没给她个正式的名份,这么些年,她也没争过闹过,这份性情,难得啊,若不是鳌拜家和皇家闹的你死我活,我还真愿意认她这个儿媳妇……”

她岩石一般的面容,渐渐隐没在小兰花呛人的烟雾里,变幻的烟雾,渐渐给这张苍老到已不会感觉了的面容笼上一层沉重的灰色:“当天她来求我救你,我对她说,自己孙女儿的命,我老太太是一定会救的,只不过你心里可得有数,出痘儿这种事,可大可小,便是侥幸捡回条命,也必得落下满脸痘花毁了容了,既如此,芳儿便是进不了宫了,不过幸好,咱们还有淳儿呢,那丫头从小就嘴甜,嫡母又是正经八百有封号的格格,比起芳儿来,不但不会失色,还要勉强高出那么一点儿来呢……”

“这么些年,我还真没看出来,原来她是个这么烈性的女子,不等我说完,已经打定了主意,当场跪下对天发誓,只要你进宫,芳儿便再没有她这个额娘,族谱里不用给她留半点儿字迹,兹当她从未进过赫舍里家,一切就当作了一场梦都行,只要救回你的命,只要你能做皇后,痛快,回答得当真痛快哪……”

“您既是想要她的命,还非得要她亲手奉上,早知道这样,您也不用打发知棋往额娘的药里下毒了,纹锦、小鸦儿,白白连累几条无辜性命……”我始终在对天说话,不敢,也不愿去看对方的眼睛,生怕一不小心,就此种下了仇,和悔。

老太太在痰盂沿儿上磕了磕烟锅:“哪个庙里没死过人,有些事儿,是只许往前看,不许回头瞧的,你的前头,乃是我赫舍里一家的前程,你真恨我也罢,假怨我也罢,事情到了这一步,我老太婆也算功成,可以身退了……”

眼看着老太太跳下炕来,随意的伸了伸腰,起身拿起妆台上的鸩毒,望着镜子里的我,一点儿蹦儿也不打,斩钉截铁的说道:“孩子,这儿就有药,一仰脖喝下去,我老太太就什么烦心事儿也没了,可眼下老太太还不想死,老太太我要等圣旨到,看着咱们芳儿拿整副鸾架抬进中门那时候,再死,也闭上眼了……”

伸手就把毒药递在我面前,翠玉雕琢的瓶子圆润华贵,美丽如此,却盛着害命的毒药;“咱们做女人的,极少能得个好死,可只要死的值,死的坦荡,这辈子就算没白活了,宝贝儿,奶奶把你拉扯这么大不容易,看在扒心扒肝疼你一场的份儿上,临了,求您赐咱们个全尸了吧……”

说完这句话,老太太,闭上眼睛不再言语了。

屋内无声无息,宛如死地。

我想,若是此刻,长生天能降下一道天雷劈死了我,我便是得着,莫大的恩典了……

慢慢起身,开门,头不能回,把老太太一个人丢在身后。

屋外的太阳地里,站着二婶,一双眼睛看着我,几乎快瞧穿了。

我经过她的身旁,她说:“谢谢。”

我没有理会,身子在走,魂魄已散了。

院外人声雷动,五娘冲在面前跪下哭道:“恭喜姑娘贺喜姑娘,大婚的圣旨到了,您是大清的皇后,一国之母了……”

我抬头看看天,天空里一朵云也不见,湛青湛青的,叫人想飞。

番外一 康熙

第一眼看见她的样子,我到现在还记得。

我自问不是个擅长抒情的人,但只要想起那一晚,我总愿意它是个月色融融的晴朗夏夜,倦鸟归林虫声悄鸣,衬着满塘风荷岸边,一个十一二岁,掌着一柄团扇的女孩子,睁着一双比月色更美的眸子,一身月白衣裙在荷塘无边无垠的香气里如梦似幻,仿佛她也是芙蓉中的一朵……

汉人的俏皮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果然是的。我有时候也会苦笑,这个小姑娘,哪一点儿像芙蓉啊,那瞧人的眼神,跟刀子似的,剐的我生疼,偏偏还要连脊梁骨都绷得笔杆儿溜直,说话那样硬厥厥,仿佛认定了我是个歹人似的,一点儿都不乖巧。我那时也不知道是气呆了,还是笑呆了,被她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审贼一样的从上打量到下,居然一点儿也不觉着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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