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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完全没有任何政治经验的年轻人,就算是真德秀、郑清之、史嵩之这些经理国家事务多年的名臣宿老,猝然之间也无法提出这么既宏远又详细的观点。当下不少人就拍板断定,这是郑清之在幕后指点郑云鸣的结果,目的是弥补自己因为入洛惨败而留给皇帝不通军事的印象,挽回在朝堂上的地位。
殊不知郑清之此时正直冒冷汗,郑云鸣这一番见地,就连他自己也说不到这么详尽。其中是对是错,全然难以分辨,如果哪一点错漏触怒了皇帝,自己这一番迎驾供奉的功夫,可就全都白费了。
幸好皇帝只是听得津津有味,末了哈哈大笑,喜道:“卿之言语,甚合朕意。此天以卿家赐我大宋。我意……”皇帝顿了一下,眼光向座下的吏部尚书洪咨夔扫了一眼,说道:“我意以卿家为翰林院编修,配金鱼袋,可以出入内庭,为朕讲解经义……”
“陛下,此事不可。”下首站起来反驳的,果然就是吏部尚书洪咨夔,洪老爷子因为反对端平入洛和皇帝怄气,正在写折子辞官,索性站起来将白脸演到底:“臣曾知道郑云鸣是这一科中举的进士,吏部已经安排好了官职,如果他此时身无官职,陛下自可以翰林院出身提拔他,但如今既然官职已定,不日就将发布官牒文书,离京到任,那么陛下再加干涉,恐有扰乱官制之嫌。”
“是本科的进士?”皇帝满意的点点头,身为天下之主,最害怕的就是被人诟病野有遗贤,不过说实话,殿试的时候是否有这么一位出色的年轻人在场,连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了。缓了缓,皇帝又问道:“出为地方任职,不过百里之才,放在朕的身边历练,随时可充大用,不是更好吗?”
洪咨夔默然无语,他自被史弥远打压,贬为外官,是郑清之主政之后将他召回了京城,可是端平用兵他又极力反对,因为看到了以南宋的国力无法支持这次偷鸡的行动。按说这已经算是恩将仇报了,但为了国家不得不尽力而为,而这次不过是皇帝对他的儿子的额外加恩,难道这一点的小事,自己也要出言阻拦么?
正在犹豫间,突然听得郑云鸣朗声说道:“陛下,臣请从吏部既有安排,到地方上去任官,陛下之心意,臣当愧领。”
众官又是一阵议论,当着圣驾的面拒绝御赐官职,这不是一般的勇气。若是皇帝一生气,问你一个抗旨之罪,岂不是求清名不成,反而吃了大亏?
果然皇帝眉头一皱,口气稍微严峻了些:“卿是觉得朕给的官职太小么?”
郑云鸣离座跪倒,说道:“不,我是觉得以自己的历练和学识,做官还是不要离陛下太近的好。”
他本是谦退低调的想法,不了皇帝的误解却深了一层:“卿家是以朕为桀纣之主,所以就算做官,也希望离朕远远的吗?”
一听到皇帝完全听差了自己的意思,郑云鸣也不由得惶恐起来,俯首说道:“臣绝非此意,陛下待臣以国士,至诚之心天地皆知。但臣自谓是否能有国士的资格?臣曾经听说天下由三个方面组成:天子、士大夫和百姓。若想安定天下,则任何一个方面都不能偏废。臣本出身官宦,父子都蒙陛下大恩,对于陛下自然比一般的小民要亲近许多。而臣师从当今大儒,对士大夫的德行人品也略有所知,臣所缺者,乃是对于江湖乡野的了解。这些在陛下身边臣是学不到的,一定要下到县乡里去,做县令也好,做县丞也好,做县尉也好,真真的和农人渔夫,乡绅宿老们打成一片,体察他们的疾苦,了解他们的心声,看看官吏们在下面施政的弊端,这样臣将来在辅佐陛下的时候,才能真正做到下情上通,上情下达,行国士之事,助陛下成尧舜伟业。这一点心意,请陛下万勿阻拦。”
皇帝听到这个关节,这才转嗔为喜,笑道:“难得卿家这么年轻就有如此老成持重的想法。很好,放手到地方去做事吧,不过数年之后,朕要亲自考察你的政绩,若是有疏忽怠慢之处,休怪朕责罚不留情面。”
郑云鸣应了下来,正待退下一旁,却又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
皇帝问道:“卿家还有何事?”
郑云鸣心想能跟皇上说句话的机会可能五六年都未必再有,必须得捞点东西才成。不过话不能直说:“我常听父亲言说,地方任职关系错综复杂,经常会有掣肘的情形发生在刚到任的地方官身上。臣不打算在这些方面浪费太多时间,所以想请陛下稍稍帮一点忙。”
皇帝怎能听不明白其中的关节,想了一想,从腰间解下了自己的玉带:“这条玉带赐予卿家,地方大小官员,见此玉带即如见朕旨意,予郑卿家办公行事各种便利,不得有误。只是”皇帝话锋一转:“倘若卿家所用非正途,即刻交有司论罪。”
“臣不敢,臣当粉身碎骨报答陛下厚恩,还有……”
“还有何要求,一并说来。”
臣子中当即传出不满的议论,第一次面圣就提出许多要求的,无非恃宠而骄,这郑云鸣看来也非正人君子,不过一攀龙附凤的小人罢了。
“不敢还有什么要求。只是臣想奏明陛下,现在蜀口实有兵数不满三万,臣听说蒙古汗主窝阔台已经命三太子阔端率军十万进入陕南,鞑靼多有通兵法之辈,只恐效仿当年魏晋先灭西蜀后取东吴的故智。不可不小心戒备。若不幸被攻破蜀口,成都一带都是平原,当责四川总帅先于川东川南先建好堡垒,并撤退成都平坦地形上的百姓,早做预备。”郑云鸣依着前世的记忆,记得宋蒙战争开始没多久,以重兵全力进攻四川的蒙古西路军就消灭了宋朝在蜀口的防御部队,在西蜀的堂奥里纵横来去,杀害了数以百万计的官员、士绅和百姓,使唐末以来繁花如锦的四川地区成为了尸骨遍地的修罗杀场。如果能够以这几句话提醒皇帝早做准备,能够救下一些百姓,那即使被人指责也没有什么所谓。
第二回 江上行偶遇豪杰(1)
但是显然皇帝并没有准备让这个还不算初入官场的新人干预到方面军事布防这种大事上,只是随口说道:“朕已知悉,此事卿家不必多言,今后几年专注在地方的政务上,让朕好好看一番新气象就是了。”
显然,凭着一个身无政绩的年轻人,想说动皇帝调整战略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郑云鸣一试失败之后,马上认识到了现实的坚硬。随即磕头谢恩,将宴会的舞台重新让给了天子和文武百官们。
酒过了第二巡,许多有身份的朝臣已经起身恭贺郑清之虎父无犬子,父子都有宰辅之才。在下首已经有些微醺的郑云鸣却悄悄的被一人拉到了偏廊上。
郑云鸣晕晕乎乎的,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自己的恩师。
真德秀自从去年感染了风寒,身体一直不好,但近来时局紧张,只是勉强抱病视事。这次赴宴也只是因为是圣驾在前,不过勉强跟随而已。但自己的门生在宴席上唱了这么一出,他不得不私下叮嘱几句了。
“老师还要多保重身体,您是天下士林之望,若稍有差池,对整个大宋都是不可挽回的损失。”郑云鸣这几句话却不是一般的客气话,全都是出于真心实意。不要说有师生之谊,光就真夫子在南宋学界首屈一指的地位,他的身体健康对于国家都算得一件举足轻重的事情。
“无妨,我这老身子骨,还能再挺一会儿呢。”真德秀虽然仕宦多年,开口却免不了福建家乡的口音:“你可知道近来有地方大员在议论你。”
“议论……学生?学生不过数百新科进士中的一个罢了,如何值得方面重镇议论?”
“呵呵,不是别人,正是京湖的那位史制置。”真德秀就算不点破,郑云鸣也猜得出来。京湖制置使史嵩之,前丞相史弥远的族侄,是史氏家族里出类拔萃的人才,因其多年修习事功学而锻炼出来的才识,更加上叔叔的这层官场无敌光环,一路扶摇直上,年纪轻轻就坐拥京湖方面重镇,成为朝廷倚重的栋梁之一。
当史弥远病逝的时候,史嵩之坐拥数位前丞相朋党的支持,又身在关键地方统帅军民,自以为丞相的位置非己莫属。可是朝廷的议论却认为让这个毛头小子担当重任实在是过于年轻了一些,而皇帝方面更是不希望在一位史相公被老天收走之后,再任用一位年轻的史相公来继承他的专擅地位。
博弈的结果,让一直以来充任史弥远心腹、从事低调的郑清之接任了左丞相的位置。从此这位史嵩之就将郑相公看作了眼中钉,每每想要寻他的晦气。
“史制置既然已经上表乞骸骨,那他说什么对朝廷也没什么影响了吧。”郑云鸣想到这个关节,松了口气。
“学了这么多年学问,怎么还是以人论言?”真德秀教训道:“我说过,只要说话符合事理,就算秦桧、蔡京之言,也不妨取而用之,切不可因人废言。话说回来,你当史嵩之比你做谁?”
“老师不必跟我打哑谜了,我想他不是把我比作阮籍,就是比作嵇康吧。总而言之就是不爱国事、放浪形赅的表率了。”
“你就错了,他把你比作王介甫。”
郑云鸣大惊道:“怎么会是王荆公?学生既不好学,又没有经纬国家之心,诗词更是一塌糊涂,难道是因为学生跟他一样邋遢的缘故?”
“嗯嗯,你对自己的缺点倒是一清二楚嘛。”真德秀被郑云鸣气的笑了出来:“我听说,史嵩之有一天在后堂与人议论当朝人物的子嗣们,那人以为郑丞相的衙内,也就是你,多有不羁之行,又不辨贵贱,时常和匠人商贾混在一起,是谓无德。史嵩之独不以为然,他说有人看到你每晚秉烛夜读,绝不是浪荡没有追求的富家子。而既能够屈身结交江湖豪杰,又能够下苦功读书的人,将来必然成就非凡。”
“学生就是随便结交几个草莽朋友罢了,又怎么和王安石挂起钩了?”时人都以王安石新政为北宋沦亡的第一罪人,故而郑云鸣直呼其名真德秀也并不觉得怎么唐突。
“怎么不是,你时常议论王介甫新政并非全错,乃是施用政策不得其法,用人不依制度,故而弄巧成拙,这个是你说过的吧?”
“这个……这个怎么会传入制置使的耳朵?”郑云鸣不由觉得毛骨悚然,随口的议论居然能被千里之外的人知道,这未免也太东厂了一些。
“他这种勤于官场仕途的人,怎么不会搜集各种情报?老师说的不是这个,你想,既然史嵩之都看出了你身上的新党影子,别人又怎会看不出来?偏偏你又在陛下面前夸下海口,要三年大变样。一个原本运行的好好的州县,怎么样才能在三年之间跃升一大步?别无其他,只有加紧搜刮民财,压榨民力罢了。若是你以此为晋升之道,将来休要再提是我的门生!”
“老师说哪里话!一切不更动,三年之内大变样也是办得到的!”
“嗨,又是你那套制器救国的理论来了,老师跟你说过了,为政者莫沉迷于机巧,天理存乎人心。到地方上去但为善政,自然民心安堵,领内太平,若是耗费人力物力搞你的制器改革,反而容易伤害民力。”
“老师尽可放心,学生的革新不会以对百姓的损害为代价,一切都依着当时当地的情形,灵活掌握便可。”
“也罢,你现在也是百里的父母官了,当老师的说的再多,不如你实地到任做出来的政绩重要。多的老师也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就送给你八个字‘天下在我、大道为公’,作为你上任的贺礼好了。”
“‘天下在我、大道为公’”郑云鸣默默的念了一遍。心中暗道,这孙文的题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