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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门空敞,绯衣束发的凤兮躲过了外头哀戚悲切的哭叫声,一路步履细碎的踏入殿中,并未注意到梧桐树的枝叶微有沙沙声,许是热情的鼓噪、许是欢欣的跳跃。
在这殿台上一排排灵位都以玉雕为材,手工精细亦可看出雕塑者的独慧之处。
正中央那块以小篆所书“护国大将军景如山之位”的字样,正出自当今皇上奚献帝御笔。
凤兮兮抿紧才妆点过朱色的唇,心下冷笑:父亲,您为何不听听这外头的哭灵声,究竟有几分真切?
一身红纱锦带,裙摆以上好的金线绢丝镶边,而下却以苍青色绣鞋为底,这一切本是她准备着家中庆典之时所穿。如今穿在父亲灵前,也算物尽其用。
微扬首,凤兮眼中悲戚涩然,却不见半分惆怅:“昨是今非,父亲您若泉下有知,魂魄可曾归来?如今您又是否悔不当初?”
一道淡然不显波澜的声音答道:“老爷一生忠心为国,如今也算死得其所。”
此声正出自于凤兮身后殿门外的少妇口中。那人着素色单衣,梳着流霞髻,仅以青白玉簪为饰,而神情肃穆如冷霜,倒也不似才死了丈夫般凄然。
“死得其所?黄泉路上,却不知有多少死于他枪下之冤魂紧随其后。”凤兮双拳紧握,心中凄苦难抒,对这少妇硬是摆不出好脸色。
少妇恍若不在意,冷笑:“生为将军杀戮无数,死为鬼魂亦该承受其罪孽。”
凤兮笑不可仰,转身行来踏过门槛:“现大势已去,姨娘为何滞留,父亲生前赠你之物均为佳品,来日吃穿必是不愁。”却有望少妇尽早离去,切莫光阴虚度之意。
“我生为景门之妾,死当为景门孤寡。”少妇说罢却淡淡一笑,转身走了。
只留凤兮默默不语,倒未料到少妇倔强如此,不似其他姨娘各自奔逃,却不愿承认这是重情重义。
说到这灵位,且说半年前,蛮奴突现一员猛将,用兵如神、诡计多端,枪法更是了得。自三月前,凤兮的大哥、三哥相继毙命于此人枪下,尸体被运回后,尚未来得及“白发人送黑发人”,其父便又重披战甲赶赴边关。
他留下最后一丝慈爱的笑容,并以他厚实的手掌最后一次抚慰凤兮的发,而后傲气凛然的帅大军亲赴阵前,随风展现英姿的绛紫色披风,便是留给她的最后印象。
京中百姓无一不传“不败将军”终将不败,奚朝铁骑凯旋指日可待。
此次出征为求尽快到达,其父亲帅大军为数不多。按照前期部署,该是在两月前由虎啸营带紧追直上,给敌军来个瓮中捉鳖。
可月余前,一名即将气结的将领被同样力竭的战马驼回,此人临终前断断续续的说道:“我军被困,快去援……援救……”话未说完他便咽了气。
此消息传遍朝堂,究其为何援军迟迟未到,而使得不败之师被困于边境城内,据朝中大臣所说:“哎,我朝不败与虎啸本是水火不容啊。”
直到数日前边关来报,父亲与旗下仅存的五千铁骑,为了护住殇塞这一奚朝的军事要地,历尽所能,终于陨殁,奚献帝追封父亲为“护国大将军”。
算算时日,今儿个该是景如山被传在身首异处后,尸身被啃噬的第十五日了。想不到他戎马一生、匡扶社稷,秉着“不败将军”的尊号享尽荣宠。如今魂飞魄散了,其肉身却在敌军营五里外饱受日晒雨淋之虐、秃鹰啃噬之耻。
莫非奚朝当真无人无能冲杀过去,就算不能踏平蛮夷,却也无人可洗刷奚朝耻辱,将喂食秃鹰那不败之身夺回以正天威吗?
凤兮嘲讽的扯唇:“或许朝中并非无能人——试问又有谁肯拼了自家性命,仅为了去夺一副无头尸?”
整整十五日了,父亲昔日在朝中友朋无一人登门拜祭。
当真是墙倒众人推啊!看来景门满门荣耀,也将随着顶梁柱的陨灭而尽毁了。满室清秋,院落大宅中,梧桐依旧,可景如山却连棺都入不得。
凤兮心中痛悲交加,面容却是讥讽间挂着嗤笑:“景门最后的男子也去了,去的轰烈,去的壮哉!留下一门孤寡……作何!”
说罢,她右手往腰间一摸,瞬间抽出一物“噼噼啪啪”的挥洒起来。
满园的梧桐叶纷纷飞舞,雀跃着终有人可将它们唤醒,哀鸣着凤兮心中所伤。随着她利落矫健的动作,那皮鞭犹如灵蛇般窜动,所到之处皆留下斑斑白痕。
“啊!”
随着一声尖叫响起,凤兮顿时停下,回身看去正是二姐景宝芝。
“我说你个死丫头!父亲才去了你就反了是吧!”
顺着二姐的手看去,赫然一道鞭痕,渗着血渍。
凤兮冷笑,对二姐起了不耐,心中生了恶意,便以鞭尾卷起地上的短剑,往二姐方向袭去,在她又一声急呼后将短剑摔的老远。
“若非你偷袭在先,又岂会被我鞭法所伤?”凤兮漠然的反问,见二姐似惊魂未定,颇觉快意,手中轻抚软鞭上的手柄,玩心未艾。
景门一门武将,自父亲受皇帝亲封“不败将军”之号,家中男男女女便更尚武。大哥、三哥均熟读兵法,习得一身武艺,并先后亲赴边关立下军功,受封少将军。而二姐喜好剑术,她则独爱鞭法,因它本是父亲生前亲授,每每只要她挥舞一段,父亲心中忧愁也会立时消散。
而此时,她在父亲去后数日又舞上一次以慰亡灵,可却伤了同为一脉的二姐。
“你!贱丫头!如今奚云启远在他处!父亲一去,你还有何靠山!待过几日,我同大娘说将你嫁与老头子,我看你还如何嚣张!”大声吼完,二姐又哼了一记,捡起短剑去了。
凤兮垂首蹙眉:“奚云启?怕是此人早将我忘记了。”
二姐一提起,凤兮才觉竟有许久未想起此人,不禁自嘲原也是凉薄之人,脑中再难刻画此人半分样貌,便连身形胖瘦也无从拿捏,还不如记家中下人来得详熟。
待她走出院落往房中行去的路上,却见总管景叔迎面而至:“四小姐你快去前院看看吧!老爷他……他……回来啦!”
凤兮僵住,未及细想已拔足狂奔。
景楼是景门中最佳观赏夕阳之处,凤兮还记得每逢日落父亲都会在那静坐片刻,随着落英缤纷,映着天际的那抹红似绯、似品、似银、似彤、似炎,不多会儿便或似樱桃、或似石榴、或似海棠,各种红颜变换间,也纷纷披散向院中的老梧桐。
那日,她也是一袭红纱披帛踏着诸红而来,飞扑进父亲的怀中。
“父亲,您看凤兮新制的衣裳!”
“父亲,今儿个三公主送我锦绣旒钗,可配女儿?”
“父亲,三哥笑我泼悍,尤盛街边那扫地王二麻子的老娘!”
如今,红纱依旧,却是在晨曦中的橘色中迎向外院来人。
外院里,一干女眷,或面容悲伤、或容颜哀戚,除了二姐的羞涩与姨娘的寂然,就只有方赶到的凤兮一脸惊诧。
凤兮未立定已大喝来人:“手中何物!”
那人一身银白盔甲,斜系白披风,正是奚朝副将的装束。剑眉、星目,确是俊朗之人,可凤兮那双清澈泛着幽光的眼,却眨也不眨的看着他手中的黑木盒子。
“夏允奉‘镇国公’之命特送回老将军。”清冷的话语才落,哀戚声瞬息充满外院,凤兮呆愣不动。
论说夏允,景门对此人并不陌生。他十五入军,随军牛刀小试,十六便以探子之命混入敌营,盗取机密。那一役,夏军大捷,夏允功不可没,被许厚赐。一直到三年前,夏允方弱冠,刚升虎啸营副将,恰逢二姐在游湖间与人争吵,不慎落入湖中,他便闻声营救,而后以“举手之劳,不必挂怀”婉拒了二姐答谢之意。
这事传进凤兮耳中,却只博得一记冷笑:“二姐素来颇识水性,怎会轻易溺水?”
不日,二姐巧言向大娘表了心意并央求做主,大娘特请恩人夏允前来一叙,话里话外透露出纳其为婿的意思,怎奈夏允直言拒道:“在下心中已有佳人,夫人美意,在下心领。”大娘听后怒极脸赤,一面骂此人虽为武将却不懂攀附将门高枝,一面与二姐说道:“你只管断了念想,此人断不可附!”自那以后,景门中再无人提及夏允。
如今,立于凤兮眼前的便是被大娘斥责“无妄小儿”,曾口出“法不阿贵”之言的夏允。
待管家接过黑盒子,夏允却望向凤兮,见她红衣裹身,广袖翩然,素颜雪肤,容比冷霜,趁着一院的白与黑,透着妖艳诡异。论说她是哀伤,倒更似不甘,女子之柔竟混着几分坚韧冷酷,矛盾的融洽,却也非故作强装般做作。
凤兮直直将此人看个彻底:“你是夏允?虎啸营夏允?”
夏允只觉那眸中幽明徘徊,心底一漏,遂力持镇定的任她看个明白:“正是。”
她只冷冷看着,不禁想到父亲此次孤军奋战,终战死沙场,全是因为镇国公统帅的虎啸营未能及时援救。可父亲身亡后,却由虎啸营将头颅送回?
那……那他……
凤兮回神,连忙奔出大门。
景门外,凤兮逆着光再度迎上那对深邃漆不见底的眸子。
那纯粹是出自一个男人的眼神。一个战功赫赫,功勋盖世,却被传嗜杀乖张的男人;一个连亡二妻,不好女色,被传暴戾好虐的男人;一个本该带兵援助父亲,却迟迟未到的男人。
镇国公,谈辛之。
第二章
谈辛之幽深冷然的眸光穿透的直烙进凤兮心底,令她冷汗透衣。初晨曦光,也被他炙热却凛冽的气所迫,躲于身后。
在十三黑甲铁骑的围绕中,在那俊傲仰头的白马之上,着赤金战甲佩剑、缁色大氅之雄健身躯微微前倾,以手轻抚马儿鬃毛,如画深眸却未离凤兮怒瞪的双眼、愤然的姿态、紧握软鞭的玉手,以及脚下那双苍青色绣鞋。
那马儿似是满足如此被抚,似是懒懒犹如初醒,不多会儿,在它一声呜咽后,谈辛之停了手,锐目直直望着凤兮上下打量,似看个透彻。
夏允随后而出,先行个下臣礼,便跨上一匹枣红骏马:“回国公,此女正是景凤兮。”
凤兮伫立良久,胸口□,惊喘间忘记了呼吸,手心腻腻的泛起冷汗。
谈辛之眼中的光自“景凤兮”三字道出便幽幽闪动,仿若用无形的指头掐住她的喉咙般,任凭如何挣扎都摆脱不了暗自浮动的气息。
凤兮胸中的燥意、恨意蹿升而起,紧握的拳头早已将令指甲嵌入肉里,掌心的痛却缓解不了心里的闷。
那双眸子,深不见底,即便时隔三年凤兮也绝不会忘记。
谈辛之瞧着有趣,眯着眸子沉默了会儿,唇角逐渐勾画出冷酷的弧度。
凤兮原本怒火丛生的眸子也随之沉淀到波澜不兴,声色凄冷,咬字清晰:“敢问镇国公,家父之身,现今何在?”
“啃噬尽了。”从那薄唇中所出低沉之音诚如其人般冷、呛,如此肆无忌惮,如此嚣张狂妄,如此漫不经心,听的令人心尖颤颤,似乎人命在此人心里一文不值。
或许军人早已习惯征战伐戮,人命草菅;刀枪染血,瞬息决定死生,也或许这便是他们生存的法则。可,用血腥包裹的功绩,用刀剑串起的功勋,对一个女子来说都是陌生的。
凤兮厌恶四肢在此时此刻的无助颤抖,厌恶被人当做利爪下的小兽,任凭虎视眈眈,就算挣扎是徒劳的,反抗是愚蠢的,也不愿在此人面前示弱卖乖,然而谈辛之不经意的态度隐露玩味,微眯的眼饱含嘲弄,对她的怒意视而不见,倨傲有之、自负有之,没由来的引起凤兮一阵烦躁。
她脸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