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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道是甚人?乃就是题《风》,《花》,《雪》,《月》四词的。这个老头儿,终日缠着这些媒人,央他仇家去说亲。媒人间:“是那个要娶?”说来便是他自己。这些媒人,也只好当做笑话罢了,谁肯去说?大家说了,笑道:“随你千选万选,这家女儿臭了烂了,也轮不到说起他,正是老没志气,阴沟洞里思量天鹅肉吃起来!”那老道见没人肯替他做媒,他就老着脸自走上仇大姓门来。
大姓夫妻二人正同在堂上,说着女儿婚事未谐,唧唧哝哝的商量,忽见老道走将进来。大姓平日晓得这人有些古怪的,起来相迎。那妈妈见是大家老人家,也不回避。三人施礼已毕,请坐下了。大姓问道:“老道,今日为何光降茅舍?”老道道:“老仆特为令爱亲事而来。”两人见说是替女儿说亲的,忙叫:“看茶。”就问道:“那一家?”老道道:“就是老仆家。”大姓见说了就是他家,正不知这老道住在那里的,心里已有好些不快意了,勉强答他道:“从来相会,不知老道有几位令郎?”老道道:“不是小儿,老仆晓得令爱不可作凡人之配,老仆自己要娶。”大姓虽怪他言语不伦,还不认真,说道:“老道平日专好说笑说耍。”老道道:“并非耍笑,老仆果然愿做门婿,是必要成的,不必推托!”大姓夫妇,见他说得可恶,勃然大怒道:“我女闺中妙质,等闲的不敢求聘。你是何人?辄敢胡言乱语!”立起身把他一抓。老道从容不动,拱立道:“老丈差了。老丈选择东床,不过为养老计耳。若把令爱嫁与老仆,老仆能孝养吾丈于生前,礼祭吾丈于身后,大事已了,可谓极得所托的。这个不为佳婿,还要怎的才佳么?”大姓大声叱他道:“人有贵贱,年有老少,贵贱非伦,老少不偶,也不肚里想一想,敢来唐突,戏弄吾家!此非病狂,必是丧心,何足计较!”叫家人们持杖赶逐。仇妈妈只是在旁边夹七夹八的骂。老道笑嘻嘻,且走且说道:“不必赶逐,我去罢了。只是后来追悔,要求见我,就无门了。”大姓又指着他骂道:“你这个老枯骨!我要求见你做甚么?少不得看见你早晚倒在路旁,被狗拖鸦啄的日子在那里。”老道把手掀着须髯,长笑而退。
大姓叫闭了门,夫妻二人气得个惹胸塞肚,两相埋怨道:“只为女儿不受得人聘,受此大辱。”分付当直的,分头去寻媒婆来说亲。这些媒婆走将来,闻知老道自来求亲之事笑一个不住道:“天下有此老无知!前日也曾央我们几次,我们没一个肯替他说,他只得自来了。”大姓道:“此老腹中有些文才,最好调戏。他晓得吾家择婿太严,未有聘定,故此奚落我。你们如今留心,快与我寻寻,人家差不多的,也罢了。我自重谢则个。”媒人应承自去了,不题。
过得两日,夜珠靠在窗上绣鞋,忽见大蝶一双飞来,红翅黄身,黑须紫足,且是好看。旋绕夜珠左右不舍,恰象眷恋他这身子芳香的意思。夜珠又喜又异,轻以罗帕扑他,扑个不着,略略飞将开去。夜珠忍耐不定,笑呼丫鬟要同来扑他,看看飞得远了,夜珠一同丫鬟随他飞去处,赶将来。直至后园牡丹花恻,二蝶渐大如鹰。说时迟,那时快,飞近夜珠身边来,各将翅攒定夜珠两腋,就如两个箬笠一般,扶挟夜珠从空而起。夜珠口里大喊,丫鬟惊报,大姓夫妻急忙赶至园中,已见夜珠同两蝶在空中向墙外飞去了。大姓惊喊号叫,设法救得。老夫妻两个放声大哭道:“不知是何妖术,慑将去了。”却没个头路猜得出,从此各处探访,不在话下。
却说夜珠被两蝶夹起在空中,如省云雾,心里明知堕了妖术,却是脚不点地,身不自主。眼望下去,却见得明白。看见过了好些荆蓁路径,几个险峻山头,到一崎岖山窟中,方才渐渐放下。看看小小一洞,止可容头,此外别无走路。那两蝶已自不见了,只见洞边一个老人家,道者装扮,拱立在那里。见了夜珠,欢欢喜喜伸手来拽了夜珠的手,对洞口喝了一声。听得轰雷也似响亮,洞忽开裂。老道同夜珠身子已在洞内,夜珠急回头看时,洞已抱合如旧,出去不得了。
夜珠慌忙之中,偷眼看那洞中,宽敞如堂。有人面猴形之辈,二十余个,皆来迎接这老道,口称“洞主”。老道分付道:“新人到了,可设筵席。”猴形人应诺。又看见旁边一房,甚是精洁,颇似僧室,几窗间有笔砚书史;竹床石凳,摆列两行。又有美妇四五人,丫鬟六七人,妇人坐,丫鬟立侍。床前特设一席,不见荤腥,只有香花酒果。老道对众道:“吾今且与新人成礼则个。”就来牵夜珠同坐。夜珠又恼又怕,只是站立不动。老道着恼,喝叫猴形人四五个来揪采将来,按住在坐上。夜珠到此无奈,只得坐了。老道大喜,频频将酒来劝,夜珠只推不饮。老道自家大碗价吃,不多时大醉了。一个妇人,一个丫鬟,扶去床中相伴寝了。夜珠只在石凳之下蹲着,心中苦楚。想着父母,只是哭泣,一夜不曾合眼。
明早起来,老道看见夜珠泪痕不干,双眼尽肿,将手抚他背,安慰他道:“你家中甚近,胜会方新,何乃不趁少年取乐,自苦如此?若从了我,就同你还家拜见爹娘,骨肉完聚,极是不难。你若执迷不从,凭你石烂海枯,此中不可复出了。只凭你算计,走那一条路?”夜珠闻言自想:“我断不从他!料无再出之日了,要这性命做甚?不如死休!”将头撞在石壁上去,要求自尽。老道忙使众妇人拦住,好言劝他道:“娘子既已到此,事不由己,且从容住着。休得如此轻生!”夜珠只是啼哭,从此不进饮食,欲要自饿而死。不想不吃了十多日,一毫无事。
夜珠求死不得,无计可施,自怕不免污辱,只是心里暗祷观世音,求他救拔。老道日与众妇淫戏,要动夜珠之心,争奈夜珠心如铁石,毫不为动。老道见他不快,也不来强他,只是在他面前百般弄法弄巧,要图他笑颜开了,欢喜成事。所以日逐把些奇怪的事,做与他看,一来要他快活,二来卖弄本事高强,使他绝了出外之念,死心塌地随他。你道他如何弄法?他秋时出去,取田间稻花,放好在石柜中了,每日只将花合余拳起,开锅时满锅多是香米饭。又将一瓮水,用米一撮,放在水中,纸封了口,藏于松间,两三日开封取吸,多变做扑鼻香醪。所以供给满洞人口,酒米不须营求,自然丰足。若是天雨不出,就剪纸为戏,或蝶或凤,或狗或燕,或狐狸、猿猱、蛇鼠之类皆有。瞩他去到某家取某物来用,立刻即至。前取夜珠的双蝶,即是此法。若取着家火什物之类,用毕无事,仍教拿去还了。桃梅果品,日轮猴形人两个供办,都是带叶连枝,是山中树上所取,不是慑将来的。夜珠日日见他如此作用,虽然心里也道是奇怪,再没有一毫随顺他的意思。老道略来缠缠,即使要死要活,大哭大叫。老道不耐烦,便去搂着别个妇女去适兴了。还亏得老道心性,只爱喜欢不爱烦恼的,所以夜珠虽慑在洞里多时,还得全身不损。
一日,老道出去了,夜珠对众妇人道:“你我俱是父母遗体,又非山精木魅,如何顺从了这妖人,白受其辱?”众美叹息,对夜珠道:“我辈皆是人身,岂甘做这妖人野偶?但今生不幸被他用术陷在此中,撇父母,弃糟糠,虽朝暮忧思,竟成无益,所以忍耻偷生,譬如做了一世猪羊犬马罢了。事势如此,你我拗他何用?不若放宽了心度日去,听命于天,或者他罪恶有个终时,那日再见人世。”言罢各各泪下如雨。有《商调·醋葫芦》一篇,咏着众妇云:
众娇娥,黯自伤,命途乖,遭魍魍。虽然也颠驾倒凤喜非常,觑形容不由心内慌。总不过匆匆完帐,须不是桃花洞里老刘郎。
又有一篇咏着仇夜珠云:
夜光珠,也所希,未登盘,坠于淤泥。清光到底不差池,笑妖人在劳色自迷。有一日天开日霖,只怕得便宜,翻做了落便宜。
众人正自各道心事,哀伤不巴。忽见猴形人传来道:“洞主回来了。”众人恐怕他知觉,掩泪而散,只有夜珠泪不曾干。老道又对他道:“多时了,还哭做甚?我只图你渐渐厮熟,等你心顺了我,大家欢畅。省得逼你做事,终久不象我意,故不强你。今日子已久,你只不转头,不要讨我恼怒起来,叫几个按住了你,强做一番,不怕你飞上天去。”夜珠见说,心慌不敢啼哭。只是心中默祷观音救护,不在话下。
却说仇大姓夫妻二人,自不见了女儿,终日思念,出一单榜在通衢,道:“有能探访得女儿消息来报者,愿赔家产,将女儿与他为妻。”虽然如此,茬苒多时,并无影响。又且目见他飞升去的,晓得是妖人慑去,非人力可及。没计奈何,只好日日在慈悲大土像前,悲哭拜祝道:“灵感菩萨,女儿夜珠元是在菩萨面前求得的,今遭此妖术慑去,若菩萨不救拔还我,当时何不不要见赐,也到罢了,望菩萨有灵有感。”日日如此叫号,精诚所感,真是叫得泥神也该活现起来的。
一日,会骸山岭上,忽然有一根幡竿,逼直竖将起来,竿上挂着一件物事。这岭上从无此竿的,一时哄动了许多人,万众齐观。罕上之物,俱各不识明白,胡猜乱讲。内中有一秀土,姓刘名德远,乃是名家之子,少年饱学,极是个负气好事的人。他见了这个异事,也是书生心性,心里毕竟要跟寻着一个实实下落。便叫几个家人,去拿了些粗布绳索,做了软梯,带些挠钩、钢叉、木板之类,叫一声道:“有高兴要看的,都随我来。”你看他使出聪明,山高无路处,将钢叉叉着软梯,搭在大树上去:不平处,用板衬着,有路险难走处,用挠钩吊着。他一个上前,赶兴的就不少了。连家人共有一二十人,一直吊了上去。到得岭上,地却平宽。立定了脚,望下一看,只见山腰一个崎岖之处,有洞甚大。妇女十数个,或眠或坐,多如醉迷之状。有老猴数十,皆身首二段,血流满地。站得高了,自上看下,纤细皆见。然后看那幡竿及所挂之物,乃是一个老猕猴的骷髅。
刘德远大加惊异。先此那仇家失女出榜是他一向知道的。当时便自想道:“这些妇女里头,莫不仇氏之女也在?”急忙下岭来叫人报了县里,自己却走去报了仇大姓。大姓喜出非常,同他到县里听侯遣拔施行。县令随即差了一队兵快到彼收勘。兵快同了刘德远再上岭来,大姓年老,走不得山路,只在县前伺侯。德远指与兵快路径,一拥前来。原来那洞在高处方看得见,在山下却与外不通,所以妖魁藏得许多人在里头。今在岭上,却都在目前了。兵快看见了这些妇女,攀藤附葛,开条路径,一个个领了出来。到了县里,仇大姓还不知女儿果在内否。远远望去,只见夜珠头蓬发乱,杂随在妇女队里。大姓吊住夜珠,父子抱头大哭。
到了县堂,县令叫众妇上来,问其来历备细。众妇将始终所见,日逐事体说了。县令晓得多是良家妇女,为妖术所迷的。又问道:“今日谁把这些妖物斩了?”众妇道:“今日正要强奸仇夜珠,忽然天昏地暗,昏迷之中,只听得一派喧嚷啼哭之声,刀剑乱晌,却不知个缘故。直等兵快人众来救,方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