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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恋史-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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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黑得早,铁戈穿上军大衣等到六点半就从农场的菜地溜到公路边浓密的四季青树林里,焦急地等待着何田田的到来。

山里的北风一阵紧似一阵不知疲倦地刮着,公路上空无一人,他把大衣裹紧,眼睛透过树丛紧盯着农场的方向。

七点多钟何田田穿过菜地准时出现在公路上,边走边往后看显得十分警觉。

铁戈在树后轻轻咳嗽一声,立即如灵猫般悄无声息地跳了出来:“跟我走。”拉着何田田的手一转身钻进树丛中。

他感觉到她的手冰冷如铁,便要脱下军大衣给她。

何田田说:“不用。”

铁戈想了想掀起大衣把何田田裹了进来,两人就这样相依相偎着,深一脚浅一脚从干涸的稻田上朝大庙走去。

这座大庙原来建在公路边一个突兀的小土包上,比公路高出二十多米,其主建筑早已毁于文革,荡然无存。白菂河人民公社便在这里盖了一排平房,把它改成了一所小学。小学周围有十几棵不知多少年前种的古柏,已有一米多的胸径,黑黝黝的针叶在呼呼的北风中发出尖利的啸声。

铁戈问道:“怕不怕?”

“不怕。”

“冷不冷?”

“有点。”

铁戈解开棉衣,把她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胳肢窝里问:“这样好点吧?”

“嗯。”

何田田小鸟依人般地依偎在铁戈的怀里,把脸紧紧地贴在他宽厚的胸前。他又闻到她身上特有的香味,忍不住抽动着鼻子又嗅了几下这久别的味道。

他说道:“田田,我从报纸上知道形势对我们极为不利,湖北那几个知名人物都完了,不知红州那边现在怎么样了?你有这方面的情况吗?”

何田田说:“上个月底爷爷病了,我请事假回去侍候了几天。听说红州各县都在抓人,古学范、王石泰、谢能富、俞一方、姜军他们都抓了。”

“什么?姜军也抓了?七零年以后就没有他的任何消息,怎么把他也抓了?封老大呢?抓了没有?”这时他明白地委既然把消失多年的姜军都抓了,那就绝不会放过郎超雄和自己,这样一想心里反倒平静了许多,他现在最不放心的就是封老大。

“这倒没听说。

“那就好!封老大一家刚刚过了几天好日子,他可是家里的顶梁柱,他要被抓了那个家可就毁了。”铁戈不无担心。

“还是想想自己吧,人家那是造反的事,你可是反革命集团问题。”一想到这里,何田田便不寒而栗。

铁戈长长地出了口粗气说道:“田田,我的事我考虑了很长时间早就想好了,今天约你出来就是要和你谈谈我以后的事。你不知道吧,七月份我跑到红州去申诉,跟公安处长文重大闹了一场,回来又绝食四天。这次我到公安处只弄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我们这些人肯定会被判刑。文重连这个反革命集团到底叫什么名称都不肯说就把我们打成反革命,说明他们是下了决心要整死我们……”

“那你……”

铁戈打断她的话:“我知道你又要责怪我为什么要到红州去,其实我回红州就是要弄清楚这个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想啊我并没有参加什么反革命集团,就这样整天受这些窝囊气,他们闲着没事就给你来一顿批斗,是人都想不通,更何况是我?本来我是想把案子弄清楚以后再翻过来,可是我却发现已经无力回天。现在一切都明白了,我就一条心等着坐牢,那是我最后的归宿。现在没有当权者们不敢做的事,只有他们想不到的事。这是个恐怖的时代,欺骗人民的时代。我曾经以为天上飞的都是圣洁的天使,到头来却发现女巫也骑着扫帚满天飞。我们想塑造一个圣人,但却得到一个暴君。事实教育了我,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政治的确是一门肮脏的撒谎艺术。田田,谭嗣同临上刑场是怎么说的?‘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唉,到如今也只能空说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听到这里何田田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哭着问:“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哪?”

“西方谚语说得好:‘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铁戈的归铁戈,那就是坐牢。还能怎么办?坐牢去呗。”他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你倒是说得轻巧!”何田田怨恨地说道:“当初我不叫你参加批林批孔,你还和我大闹一场……”

铁戈再次打断何田田的话:“田田,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们从小受的都是共产党的传统教育,要我们学雷锋做好事,要我们好好学习,长大了要为祖国建设贡献自己的一切力量。要我们以天下为己任,胸怀祖国,放眼世界,牢记着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劳苦大众正等着我们去解放。我们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到头来却被打成反革命,这我就真闹不明白了。要说我们在批林批孔当中还是很注意策略的,既没有楸斗干部,也不搞停产闹革命,对那些老干部我们始终都很尊重很关照,并没有做过头的事。从我进学习班那天起我就想起封老大六九年夏天在辛建家说过的那番话,他说姜军、辛建叫我看哲学、政治经济学是害我,学了那些玩意就玩政治,总有一天要出大事,你们会害了铁戈。现在看来封老大还真有先见之明,或者说他把政治看得太透。所以他从此金盆洗手,一门心思去赚钱,但愿他能躲过这一劫。”

“你别说人家的事,想想你自己怎么办?”

铁戈幽幽地说道:“七月份回红州时封老大劝我逃跑,回东北老家,介绍信和钱都由他提供……”

何田田急切地说:“这是个好主意!我爷爷有好多老战友在黑龙江,大小兴安岭藏个把人绝对不成问题。钱和粮票更好办,我爷爷和我爸妈都有钱……”

铁戈不听她的话,断然否决道:“那不行!那我不成了十万大山里的土匪了吗?你考虑过没有,我已经被打成了反革命,这年头最可怕的就是这个罪名,万一出了事还不把你们全家牵连进来?连封老大都害了,这可是要毁了几家人的大事,我能为了我一个人这么干吗?这是其一。其二,我的那些朋友都关进了大牢,我一个人逃跑怕是太不仗义了吧?虽然我没有参与他们的事,但公安局早就把我跟他们拴在一起了,我岂能一跑了之?我和他们生要生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块。其三,我这一跑恰好证明我有问题,没问题你跑个啥?其四,公安局那帮人也不是傻子。我爸是东北人,你家也在哈尔滨,咱们这些社会关系那帮狗操的早就弄清楚了,往哪儿跑?人哪,挣不过命。小时候我总以为我们能拯救世界,现在我明白了,整个世界也拯救不了我们。古人说‘时穷节乃现,一一垂青史,’我没想过名垂青史,但我必须保持自己的气节和尊严。鲁迅先生说过真正的猛士要直面惨谈的人生,我绝不逃跑,就算是坐牢也要堂堂正正地去,绝不向那帮狗杂种低头!田田,当一副担子压在你肩上时,你挺直腰板它在你肩上,你弯下腰它还是在你肩上,莫如做一个挺直腰板的人扛起这副担子。什么也别说了,男子汉大丈夫命中有劫,我一定要去完此一劫!你要记住,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你不准哭!一定要挺住,让他们看看咱东北人不是孬种!”

何田田听了这番话,知道铁戈身临绝境去意已决,细想起来句句在理,却更使她痛彻心扉。这个世界上最难办到的事就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已经破碎了,却总在徒劳地想把它捏合起来。她本来可以抛弃爱情以换取政治上的安全,然而她是一个倔强的女孩子,更何况她从六六年起到现在和铁戈交往了十年,她深深地爱着他,所以在政治和爱情的两难选择中她毅然决然地挑选了爱情。

她抬起头镇定地回答道:“你放心!如果那一天真的来了,我一定送你最后一程。”

“田田,我不说假话,那一天真的会来。只是不知道那些老爷们给我定的是哪一天?不过我的直觉告诉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也许明天,也许下个星期。但是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坦然面对。田田,我听说五七年那些右派的老婆和恋人大多数不是离婚就是分手了,能够坚持下来不改初衷的只是极少数。我不奢望你能嫁给我,我已经没有谈婚论嫁的资格。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在我被捕的那一天你不能在会场上哭,要哭也要躲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去……”

“铁戈,如果你真是反革命我会杀了你!但我决不相信你是反革命,郎超雄他们也不会是反革命,这么多年的接触好人坏人一眼就看得出来,你落到现在这种地步都是王为仁搞的鬼。如果你们真有什么组织的话,厂里的大批判就不会说不出一点事实,也不会等到今天早就把你抓起来了,这是个常识。至于说五七年那些右派的恋人分不分手那不关我的事,我心里只有你。如果那一天真的来了,我一定会去送你!”何田田坚定地说道。

“这就对喽,这才是我铁戈看中的女人!到时候你一定要挺住,给老铁我长长脸!不就是坐牢吗,有啥了不起?如果命里注定要到那里去走一趟,那我就把它当成我生命中的一段插曲,见识见识铁窗风光!说实在的,我就怕你顶不住。”铁戈假装轻松地笑道。

“哥哥你放心,你看中的女人一定会给你长脸!”

何田田不叫他铁戈,突然改口叫哥哥,这一瞬间让他感到有一种肝肠寸断入骨缠绵的意味。

他猛地低下头疯狂地吻着她,她则抬起头坚定地迎上去,但她的嘴唇却冰冷得棘人肌肤。

形势的急剧变化所产生的巨大压力使她骤然间有了一种紧迫感,一种强烈的欲望。这不是她一时的冲动,相反却是一种成熟的渴盼。

良久,她柔声但坚定地说道:“哥哥,我们的时间真的不多了,我想……我想要你!”

铁戈有些惶惶然:“你疯了!那不是害了你吗?我原来想等到那一天……”

“我的傻哥哥哎,我们还有那一天吗?既然你已经准备坐牢那就要做最坏的打算,准备他们下死手重判。羊儿落进狼窝就别指望剩下骨头渣儿,你要有这个心理准备。如果我们真有洞房花烛夜,那可能也是好多年以后的事。”

“田田,你的心事好重啊!”铁戈叹惜道。

“不是我心事重,是这十年文革把人都教精了。落到那些老爷们手上你就别指望他们大发慈悲,这样的事例在文化大革命中还少吗?我是个传统的女人,总想等到结婚那一天,所以我从不给你任何机会。现在看来那一天是等不到了,他们不会给我们这个机会!封老大发明了政治宗教这个词,他真把一切都看穿了。我们曾经近乎白痴般虔诚地信奉着这虚伪的政治宗教,偏执狂似的崇拜着它。可是这政治宗教却毁了多少人前途和生命?一片愚忠换来的只是牢狱之灾。我们都看过十二月党人的故事,你说你们也许就是中国的十二月党人,如果你是中国的十二月党人,那我就是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如今,你的青春眼看着将要被奉献给这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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