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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里的鸡蛋变得像千斤石头,从她的心里坠下去,坠下去。
今天的好心绪,全被宝弟破坏了,双腿沉甸甸的,迈不出步。
到了设在村子东面的学校里,娃娃们像一群蜜蜂,嗡嗡地笑闹,几个老师,也开始忙碌起来。
从从暂时还没有办公的地方,和水成波在一间屋里。
她到了门口,看见水成波正跟刘改兴说话,就没有往里走,刘改兴看见了她:“进来,从从。拿的什么好吃的? ”
从从只好进了屋,水成波很平静地看了她一眼,慢慢抽烟。
从从把鸡蛋放在没有油漆过的柳木桌子上,就靠窗户站在一边。她心里堵得慌。
“嗬,还温温的哩,”刘改兴笑着说,“成波,从从犒劳你这大校长,我跟着沾光。”
说完,递给成波一个,自己拿一个在桌子上啪啪地磕开,剥下皮,一口就是一个。
水成波说:“猪八戒吃人参果就这架势! ”
刘改兴被鸡蛋噎住,说不成话。
从从扑哧一声笑了。
“成波,你们忙吧,我刚才跟你说的事,你好好考虑一下,我老爹还拿不定主意呢! ”
成波点点头。
刘改兴走出去,成波说:“从从,你先帮一年级的老师报名去。”
他手里玩着鸡蛋,并没有吃。
从从忧郁地说:“水老师,我想跟你说说话,行吗? ”
水成波说:“刚开学,你看事情有多少,后晌说吧! ”
从从没吭声,放下东西走出来。
成波望着她沉重的步子,沉思片刻又把她叫住:“从从你回来。”
田从从迟疑了一下,转过身往回走。
这时,一个老师走进来,和他说课程的安排。从从站在一旁等着。
他们说完话,从从刚要开口,又一个大点的学生“报告”,他向校长说,粉笔不多了,到哪儿去买。这是老师打发来的。
成波答复了他,才对从从说:“你想说什么,抓紧点。”
“你没工夫,哪就以后说吧! ”从从神思恍惚,脸上却挤出一片笑影。
“也好,先忙去吧! ”成波似乎放心了。
从从走出来,帮一年级的教师报名。
白天过得真慢,终于把太阳盼到山下去了,她的头脑昏昏沉沉的。
水成波叫她:“从从,吃鸡蛋来。”
她感不到饿,只觉得心里乱哄哄的。
水成波把鸡蛋推到她面前,自己面前已经有一堆蛋皮,表示他已经吃过了。
校园里沉寂了。
水成波开始抽烟。
“……”从从不知该怎么叫他好,“我在害你吗? ”
水成波莫名其妙,把纸烟吐出来,迷惘地看着她:“你说甚? ”
“我在害你,对吧? ”
“你咋这么说话? ”
“我待见你,就是害你,是不是? ”从从快哭了。
水成波不言语了。他好像认识到,一个危险的话题,就摆在两个人之间。
“你说,是不是? ”从从催促他。
“从从,你想过没有,爱情是什么? ”水成波决心跟她再认真地谈一次。那次在玉米地里,看来没有触动从从的要害。
“我不想探讨理论,我只知道,我就……”
“从从,当一个人把爱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时,你说,它的价值该怎么去评定。”
“别人会痛苦? ”
“会的,从从,她病了那么多年,能活到现在,还不是我在精神上是她的支柱? 你这么固执,只能让她早死! ”
“不,她不会那么想! ”
水成波皱起眉头:“从从,爱情是美好的东西,自私的爱情是不存在的。”
从从看定他说:“哲人说的,恰恰跟你相反,成波,爱情是最自私的。”
成波叹口气:“好吧,从从,生活会教你明白,你在干什么。”
从从看了他一会儿,匆匆地走了出去。
2
麦子打完了,田耿看着雇来的“麦客”装小麦往粮仓里贮存。
今年的麦子成色很足,粒粒饱满,这多亏田直从旗种子公司给他闹了良种,化肥又充足,才有的收成。
夏收一完,麦客们也该卷铺盖回家了。
田耿坐在石碾子上头,悠悠地抽烟。自从土地承包,田耿仿佛失去了活力。村子里的人似乎不需要他了。沉重的失落感使他茫然无措。真像苏凤池所说:“土地到了户,还要甚球党支部? ”
他这位职业革命家失业了。
过去,田家哪天不是人来人往? 他是芨芨滩的主宰,几乎事无巨细,他田耿均应过问,也必须过问。他代表一个强大的执政组织注视着,掌握着这里的一切!
那时候,田耿有时忙得头疼脑涨,夜不成眠,也曾想过,哪一天,他也能倒背着手,优哉游哉地在村子里转转,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用干,彻彻底底干净利索地放松一下。
什么产量,任务,学习大寨,计划生育,张三打架,李四上吊,他都不闻不问……那该有多么惬意呀。
田耿自从取代水汇川之后,逐渐习惯了这种忙忙乱乱,人来人往的生活,还有开不尽的会议,吃不完的会餐……
突然,他猛然发现,那一切都消失了。
“后生熬成个老汉,公社又变成了单干。”苏凤池这样言简意赅地概括了三十多年的“一大二公”。
田耿对苏凤池一向不以为然,不过,“一大二公”的变迁,涉及到他的事业,这是田耿始料不及的。
门前冷落马蹄稀。
田家失去了往日的风采与红火,他田耿在芨芨滩人们的心目中成了无足轻重的,几乎可有可无的角色。
要不是乡里有些会还用他去开,田耿就在政治舞台上无事可做
他倒是有充裕的时间,只要他愿意,可以随时到各处转转了。
但他失去了在村子里转悠的热情和兴趣。过去没工夫现在没必要。他似乎成了一个生活外面的人了。他有一种被遗弃的委屈和不平。
村子里的几个党员,都埋头在土地里,连个会都召集不成。
有的竞说:“一切向钱看,要不要这党员都扯淡。”
田耿好伤心啊也好气愤呀!
你入党那会儿,咋宣誓来? 一切向钱看,这红色江山谁去管呀?
他有时在人们都入梦以后,独自来到已经没人关心的前大队政治中心大院面前,心间流淌着苦涩和迷惘。
他现有的政治理论以及生活阅历,还不足以看透身旁发生的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冷冷清清的大队部,仿佛是一个时代的遗址,向他诉说着昔日的峥嵘和骄傲。
这片大队部的房子和它后面的一片树,田耿坚决反对分掉,理由是,人们以后总得有个聚会的场所吧?
现在不开会不等于将来也不开永远不开。
大家见他态度十分坚定,也就没有把大队部拆了。
其他村子,可把大小队的一切都分光了。
只有在这片失去生命的房屋面前,田耿才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自己的活力,自己的前程。
今非昔比,一切都成了旧事。
刘改兴的上台,更使他不想承认也得承认,芨芨滩新的时代真格开始了。
刘改兴党外人士,但他是芨芨滩的行政头头,他田耿今后得听刘改兴指拨了。
他请刘改兴吃饭,一副和解的姿态,不知道人家领不领情哩?
田耿想到这儿,不由得叹起气来。
麦客干完了营生,跟他结账,田耿把工钱算清,一个夏天,人家共挣了一百多块钱。
打发走麦客,也就把夏天打发走了。田耿又想起那天刘改兴几个帮他收割小麦的情景,不禁感到一丝惭愧。
光说村民心里没了田耿,你田耿心里又有村民吗? 不要说全心全意,连半心半意也看不出来。
几个五保户,你又咋关心来? 你要是早对女知青关心一下,成波女人会落那下场? 明知她受李虎仁的欺侮,你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装聋作哑! 你的党性你的良心到哪去了?
小学校的房子千疮百孔,你又有什么表示?
全村子,还不是你田耿家数一数二的排场? 这号光顾自己的党员,人们还要你干甚?
从前,人们怕你不是服你敬你! 如今去了一个怕,还剩下了什么?
田耿扔掉手中的烟头,感到一阵烦躁。
他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是他自己把刘改兴推到台上去的。
共产党,那决不仅仅是个好听好看的字眼!
田耿呀田耿,你咋就忘了自己的“宗旨”了呢?
田耿正要回屋里去喝口茶,润润干燥的嗓子,这会儿,从村子中间的路上拐过来一个平平常常的人。
他直直地冲着这儿走进来。
“啊! ”他的惊异卡在嗓子里。
“咋,不认识了? ”水汇川哈哈笑着,过来抓住他的手,“我又不是‘还乡团’! ”
田耿连忙说:“哎呀,快进家快进家,水书记,你咋也不打个招呼? ”
“怕你杀猪宰羊嘛! ”水汇川一边同他往屋里走一边说。
田耿有点惴惴不安,可脸上仍然在笑。
进了屋,水汇川也不等他让,自己就盘腿坐在炕上的小方桌旁。
“从从妈,沏一壶茶来。”田耿向在院子里忙活的女人说。
他给了水汇川一支烟,又为客人点上。
从从妈端上茶壶,认出了水汇川:“真是请不到的客人呀! ”
水汇川说:“我还怕你把我赶出去呢! ”说着哈哈大笑。
“快去准备吃的。”田耿吩咐女人。
“老田,不用我‘约法三章’吧? ”水汇川笑说,“你要把我当成客人,我立马就开步走! ”
田耿连忙说:“家常便饭,总不能背上锅灶检查工作哇? ”
“什么检查! ”水汇川又点上一根烟,“我离开农村年头多了,形势发展又快,跟不上趟,走马看花,也得观一观,不能睁开眼睛瞎指挥吧? 我想呀,你们这两年是咋干的,我是当唐僧来的。”
田耿面带愧色:“老水呀,这两年,真羞得人没法说,一塌糊涂。”
水汇川说:“你不分大队林场,大队部,我看就是一大功劳,有先见之明,有水平! 搞土地承包,决不是否定一切,再说,也不能鼠目寸光。各种各的地,不是社会主义。现在分散,是为了将来更大规模,更科学更高级的联合。社会主义大农业,才能从根本上使农村城市化,让农民真正富起来! ”
田耿的心田,像久旱的土地,这一阵甘霖洒得他实在舒服。
“照你说,我这个党员有用哇? ”他不假思索地说,他自己也奇怪,这句话,咋敢在被自己夺过权又重新上台的人面前讲出来? 他在田直跟前,都没有说过这种出格的话。也许,在田直面前,怕丢了当哥的尊严。
水汇川先是一笑,继而严肃地说:“老田,不光你一个人有这种想法吧? 你入党那会儿,想过没有,要咱们共产党员干什么呀? ”
田耿不想摆大道理,在水汇川面前,用不着那一套。
“干社会主义干共产主义。”他这样说。
“那,你自己就把问题回答了。”水汇川笑了。
田耿若有所思地点下头。
从从妈做好了饭:烙饼,炒山药丝,拌黄瓜,还有扁豆稀饭。
一端上桌,水汇川就稀里哗啦地吃开了。
他边吃边问:“咋不见娃娃们? ”
“从从在学校,丕丕不知又钻到哪去了。”女人替他回答。
“丕丕,就是那个‘小兵张嘎’吧? ”水汇川放下筷子,称赞从从妈的烙饼,“看好吃香,有水平! ”
从从妈笑了说:“那就再吃上一张! ”
水汇川抹抹嘴:“连明天的都吃下去了。”
田耿也不吃了,陪他抽烟,接住他刚才的话说:“丕丕在部队上开汽车,一回到村里,技术就瞎了! ”
“那要看咱们发展快慢。”水汇川说,“机械化的道路还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