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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白这会儿蜷缩在她的小屋里,不断品味方辰给她的信。她前天收到,几乎可以倒背如流了。
方辰今年也没有考上大学。她父亲是旗农林局局长,母亲于芳是一中的教导主任。白白和她是在补习班认识的。两个都在编织五彩梦境的姑娘一见如故,很快成了莫逆之交。
分数线下来后,白白到一中去查看自己的命运,碰上了已经知道结果的方辰,她好像对失败已“成竹在胸”,脸上没有一点悲伤和失落的神情。
她一把拉住白白:“走,咱们吃冷饮去。”
白白明白无误地从朋友的话音里找到了答案:今年又瞎了。
她无论如何没有方辰的豁达和坦然。她能跟人家比吗? 方局长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考住是锦上添花,考不住也绝不愁找饭碗,而且还是实行“三包”的铁饭碗。
自己呢? 家境摆在那儿,补习这两年,也全凭二哥力主“宁碰了不误了”,说服了父母才争取到的。
一家人没死没活地受,至今她的大嫂还是个未知数,家庭状况,在芨芨滩已经“名列后茅”了。
她在一中补习,一年下来,少说也要四五百元,相当全家总收人的五分之一,自己还能再用父兄们的血汗去浇灌自己的理想之花吗? 就是父母出于对她的疼爱,放宽政策,允许她第三次冲刺,白白干心何忍何安。
何况,白白还有另一个难言的苦衷:农村不比城里,女子年龄大一点没婆家无所谓。这里有这里的乡俗,虽说已跨人电子时代了,但那些从祖宗们身上继承来的陈规陋习,依然根深蒂固,二十岁的姑娘待字闺中,如同打发不出去的残次商品一样,会招致许多飞短流长,闲言烂语。
就是白白敢于漠视舆论,父母也不会泰然处之,听之任之的。
第三次,第三次又来个名落孙山呢?
白白的锐气勇气的确面临考验了。
那天,白白跟方辰去了什么地方,怎样吃的冷饮,她一点印象也没留下。承蒙方辰厚意,执意留她住一宿才放她走。白白在方辰雪白松软、香喷喷的床上,无论如何找不到睡意。
方辰叽叽喳喳说累了,把一条白嫩的胳膊横在她的腰上入梦了。还含糊不清地哼着流行歌曲:“……我一见你就笑。”
白白可笑不出来。她直想哭,惊天动地大嚎一气,死去活来地哭一气才轻松。
置身于方辰雅致的卧房中,白白冷静而残酷地认识到了差别的惊人与不幸。
方局长院子里那个一砖到顶的鸡窝,也比她的“单间”强百倍啊。
下午,方辰把她带回来,白白见过了她的父母,两个大学校门出来的干部和蔼可亲。尤其是方力元,当他听说白白来自旗里有名的穷困乡,格外注意她的谈吐。
“我们的事业才刚刚真正起步,白白,农村实在太需要文化和科学技术了。”方力元光洁的脸上有忧虑也有思索。
看看,差别也摆上了面孔,人家方局长四十出头了,比大青年轻得多,再看一脸是微笑的方辰妈,放到芨芨滩,还不是个大闺女呀。
晚饭十分丰盛,除了炒芹菜,烧茄子,方辰还炸了牛肉丸子,外加一个紫菜汤。
白白食不甘味,出于礼貌,她做出一副高兴的样子,一顿饭吃得她汗流浃背。
方家有洗澡间,临睡觉前,方辰放满了水,两个人大洗了一气才上床。
方辰的房间里不仅有花朵淡淡的清香,还有花露水的芬芳,再添上她们青春的气息,就使人迷醉了。
白白听着方辰渐渐深沉的呼吸,心事重重,怎么也睡不着。
天气很热了,再过几天就要夏收。
电扇发出悦耳的嗡嗡的乐曲。城里人在制造季节,而在乡下,是季节在制造人。
“啊——”白白叹息了,惆怅了。
这就是生活,书本和试卷上找不到的答案。
生活是更称职的老师。
这位实事求是的老师铁面无私。这位老师冷酷无情,这位老师让白白面对现实。
当家乡连电灯还没有的时候,方辰家早就观赏上了“小电影”——彩色电视。这玩艺儿要是说给妈妈听,她一定以为女儿在说疯话。
在方辰家这一夜,仅仅有几小时,它在白白的人生旅途上却是一个重要的“驿站”。在这儿,她从一面镜子找到了自己,一个实实在在的苏白。她检讨了自己的过去,认清了自己的今天,设想了自己的未来。
苏白不相信风水先生们的“命运”说,尽管她二爹到处招摇撞骗,天天给别人算命。白白相信生活和现实。
人在选择生活,生活也在选择人。
世界很复杂,世界也很简单。
翌日,白白谢绝了方辰的挽留,到汽车站买了票,踏上了归途。
方辰的家很惬意,但那是人家的。也许只有自己拥有的,才是可贵的吧!
经过一夜的深思,白白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她从今以后,要沿着另一个轨迹前进了。
在家人面前,白白没有流露出过分的苦闷和沮丧。她的神经不那么脆弱了。同时,她也认识到,不应该给这些亲人,这些成天为生活搞得精疲力尽的人再添上一份负担。也许,这是她惟一可以安慰亲人的。
她哭了,而且很伤心,那是她把自己关在凉房里进行的,她感到委屈,但并不认为不公平。高考,可以说是国家级很公平的竞争。
一年的苦读又付诸东流了,白白地糟蹋了亲人们的期望。
或者,父母兄长他们明明知道她在痛哭流涕,但为了让她轻松一下,故意不来劝慰,或者,他们太忙没有顾及她的情绪,总而言之,她半后晌哭鼻子时,没有一个家里人出现。
并非所有的人都对她的落榜漠不关心。
笃笃!
居然有人敲她的门。显然是个具有一定文化水平的人,才以这种方式表示礼貌。
白白起来开门,站在门口的人使她心动神摇,同时忘记了满脸的泪水。
“白白,我以为你还没回来呢! ”
“进来吧! ”她赶快把来人让到屋里。“海海,你,干什么呢? ”说着把泪抹掉。
海海在她的炕上坐下了,一双明亮的眸子向她不断注视。
白白有点不自然,靠门站着。
赵友海在芨芨滩的后生们中间是数上个的好条子,脸面很英俊,言谈举止,大将风度。这会儿,他上身的浅灰色的确凉布衫敞开,露出天蓝的背心,下面的劳动布裤子,裤腿挽到膝盖下面。两段棕色的饱满的小腿,像涂了一层葫油。脚上很随便地穿了一对黄色的旧胶鞋,没系带子。
他微笑着看着低头抚弄衣摆的白白。
后生身上浓郁的健康的气息阵阵散出,白白的心在快活地跳动,她盼望他来。
海海没有回答她刚才应付的问话,而是开门见山地说:“白白,你要有空,就去我家,我跟你商量个计划。”
“跟我? ”白白且惊且喜又有些不安。
赵友海点点头:“只要你想在芨芨滩干下去。”
白白叹口气,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后生跟她一块儿念书,高考了一回未能如愿,就很有自知之明地收兵回营。再说,海海家的状况更不允许他连续作战,他父亲在一九七五年冬天挖排干,人家排除哑炮时,一大块冻土飞上半天空,不偏不倚,砸在他的腰上,从此,他就瘫痪了。家里只有他一根苗苗,他妈刘改芸拉扯大他千辛万苦,海海决不会再念下去。
白白很佩服赵友海坦坦荡荡对待人生的态度。
她没有消沉下去,也许多多少少受了海海的影响,人最怕孤军作战。
苏白还不能承认,她爱上了赵友海,可她也不能不认为,海海在她的心房里真真实实占有一席之地。高考前,她在日记本上心不在焉地涂画,等到警觉过来,满页纸上只有十来个一样的字:海。
在方辰家那个晚上,方辰无意中提到了赵友海,当时,苏白下意识地紧张了一下。
方辰只见过海海一面,去年,全旗举行作文竞赛,友海是红烽中学代表队的。虽说不是什么声名赫赫的“奥林匹克”级别,但以一个乡中学来说,能上阵一搏,也属不易。
方辰认识了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她对白白的“警惕”毫无知觉,说了一句:“白白,乡村真有好小伙! ”
白白感到自己的血往上涌。
这就叫“感情”? 白白后来诘问自己,她还不敢往“爱河”里跳。
回到家里,她站在桥头上向东嘹,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想看到他的身影。
这会儿,他来了,她没话了。
“白白,你思谋一下,完了给我个话! ”海海站直身子,向她点下头,从她身边走出去。
白白的双唇动了动,终于没喊出那两个字:“等等! ”
赵友海走出院子,扔过一句流行:“我一见你就笑……”
白白目送他消失在玉茭地后面,神情恍惚。那个下午,她的心湖就不住泛起一层层涟漪。给猪喂食时,一大盆猪食全倒进了牛槽里,直至晚上,父亲给牛上料才发现了她的失误。
父亲原谅了她,不管咋说,考不上总不是件令人高兴的事。他同时也明白了,老母猪为什么不住地嗷嗷叫唤,短下它一顿饭。
白白没有立即去海海家,她产生了一种如履薄冰的胆怯。
赵友海那双明溜溜的眼睛,一直望着她。
今天后晌,大青二青走了以后,她也收工了,在路上,她同海海不期而遇。海海正赶着装满小麦的小胶车走在一条玉茭地中间的路上,两边的玉米,像墨绿的墙壁,把人们的视线遮断。
海海让毛驴站住,等她走到面前,才慢慢地说:“回去? ”
“嗯! ”
“没想好? ”
“不……”
“那……”
白白没有来得及给他个明确答复,赶快从他跟前挤过去。
她听见有人说说笑笑过来了。
红烽村目前正处于“开放”与固守的交叉口上,还远远没有文明到可以让一对青年男女在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下亲密交谈视而不见的程度。
赵友海的叹息她听到了,她只回了回头。
这会儿,白白在黑暗中正在打主意,去还是不去? 小屋里很闷热,她身上不住冒汗,并不完全因为天热,一多半由于焦躁。
白天去海海家更不方便,而且没有机会说话,大忙时节,哪能拉开架势闲谈。况且,海海家紧挨着月果家,让月果碰上,白白多不好意思。
她的思绪在矛盾中渐渐地趋于明朗,不如现在就去。
白白一旦决定要做什么,会毫不迟疑地付诸实践。
她走出小屋,在院门口让夜风吹吹身上的热气,就往南头走去,在她心目中,已把海海引为知音了,如果说还不算“知心”的话。
白白沿着一道地堰子走,一边是甜菜,一边是葵花,夜气中的清香,带上了温润,蛙鼓轰鸣,使她不禁吟道:“麦浪波中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对自己的修改,白白好失笑好得意。
“好个说丰年,”一个粗壮的男人的嗓子,吓了她一跳!
“改兴叔! ”白白站住了,发现刘改兴就在自己旁边。
“白白,上哪儿去? 我打发月果去寻你,不知道她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
“寻我? ”
“我想叫你办个事情! ”乡里第一位农民自己选的村长说,口气十分坚定。
白白不便声明去他外甥家了,改口说:“我二哥没回去,妈让我找找,吃饭。”
刘改兴笑了一声:“他丢不了! 白白,我跟你说个计划。走,到我家去! ”
这位十分有魄力的村长,话里有不容抗拒的威慑力,白白情不自禁地跟在他后面,向东面走。
一边走,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