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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会计摆了摆脑壳,心里说,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你看唐桂娥的步子都像安了弹簧似的。
不到五分钟,唐桂娥就重新出现在巷口,而且几步到了方会计面前。她一只手藏在身后,一只手摊开了,伸向方会计。
方会计不明白唐桂娥要耍什么花样,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唐桂娥说:“拿钱来。”
方会计说:“拿什么钱?”
唐佳娥说:“我们可是有约在先,莫非你忘了?”
又说:“你拿不拿钱?不拿就拉倒。”
方会计只得摸索着要去拿钱。
唐桂娥却把方会计的手挡了回去,说:“跟你开个玩笑,谁要你的臭钱!”
说着,唐桂娥就把藏在身后的那只手拿了出来。
方会计的眼睛顿时睁大了,他有点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是那瓶方会计耿耿于怀的昭陵大曲,那瓶只有方会计三年前戒酒的时候才出产这种包装的廉价的老牌昭陵大曲。
方会计撇下唐桂娥,把昭陵大曲往腋下一掖,像刚偷了东西的小偷一样,朝四周瞟了瞟,躬着背匆匆朝家中赶去。
回到家里,方会计把昭陵大曲往桌子上一放,眯眼瞄一会儿,才颤着手去揭纸盒子。
把灰瓷酒瓶取出来,伸手往盒子底层一摸,那叠钞票竟然还在。方会计一把抓出来,数了数,三十张幺筒筒,一张不少。
望着这叠票子,方会计怔了半天。
他真不知道这件荒唐事,怎么竟会这么荒唐。
方会计心里一直不踏实,总觉得欠马局长的太多太多。他想这一辈子是无法还马局长的情了。但总得有点补偿吧,尽管马局长并不望着他还情。
于是,方会计在马局长五十八岁生日那天,把那三十张百元的钞票装进一个糊了红纸的信封,揣进怀里,上了马局长的家。
方会计是那种不撞南墙不死心的角色,这一次他无论如何要把这把票子送出去。
马局长家没有一丝过生日的气氛。
方会计进屋后,环顾四壁,对马局长说:“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今天应该是您的生日吧?”
马局长知道方会计的意思,说:“退下来了,只想放松放松,把各方的客人都回绝了。”
过一会儿,马局长又说道:“想不到退下来前还要遭这一劫。好在他们算来算去,把豆腐韭菜都算了进去,也就是四千多元的金额,做了退赔,挨个党内处分了事。如果上了五千元的坎儿,今天恐怕就不是坐在家里了。”
马局长的话,让一旁的方会计听得暗自咂舌,庆幸自己那瓶老牌昭陵大曲没给马局长添乱。
犹豫了一会儿,方会计还是用手去袋子里抓着了那个红包。
这时马局长又说话了,他说:“你来了也好,今天虽然我不请客,但跟你还是要好好喝几杯的。”
说到这里,马局长又转头问从厨房里出来的马夫人:“上次方会计送来的昭陵大曲,你放哪里了?今天中午就喝它。”
马夫人却吱唔着,说:“不是已经……”
马局长望马夫人一眼,似乎猜到了什么,赶忙说:“哦,想起来了,你看我这记忆,那瓶昭陵大曲早就被我喝光了。那酒真对我的味。”
一旁的方会计心里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感激马局长这一个善意的谎言。
只听马局长又说:“你家里还收着昭陵大曲么,那种老牌子的?如果有的话,再拿一瓶来,就算你给我的生日礼物。”
方会计心头一热,忙不迭地说:“有,有,怎能没有呢?”
嘴上这么说着,口袋里的手已把那只红包又放了回去。也许,与马局长假设中喝光了,而实际上将要再次出现的那瓶昭陵大曲相比,这只红包的分量已显得太轻太轻了。
方会计就像年轻人一样,从沙发上弹起,脚打莲花落,出了马局长的家。
往家里去的路上,方会计还哼起许多年没唱的像老牌昭陵大曲一样快被人们忘掉了的老牌歌曲:“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
等方会计拿着昭陵大曲重新回到马局长家里时,马局长一家人全到齐了,正在桌旁等待着方会计的酒。
马局长的儿子见了这廉价的昭陵大曲,迷惑地望了马局长一眼。马局长说:“还愣着干什么?快开瓶。”
马局长的儿子就接过来,取出酒瓶,揭开盖子,给马局长和方会计满满斟上一杯。方会计举起杯子,跟马局长一碰,说:“祝您生日决乐!”
马局长道声谢谢,感慨地说:“终于迈过了五十八这个坎儿。干!”
然后杯子见了底。
马局长当然并不清楚,这瓶昭陵大曲已是第二次进他家门了。
他只清楚坐在他面前的,是一位他曾经非常称道和敬重的老会计。
一个退休的老会计和一个退休的老财政局长在一起喝酒,而且是老牌陈酒,酒中的意味自然深幽绵长,几杯下肚,人就醉了,真正地醉了。
传达室门口有一块小小的坪地,门卫伍老头见它闲着也是闲着,便摆上两张小方桌,放了两副象棋,让机关里那些退休后赋闲在家的老头有些事情可做。于是,那风和景明的晴日,或彩霞满天的傍晚,便有些人凑拢来,在桌边飞车走卒,撇马架炮,你方斗罢我登场,人气旺盛得很。
见此情形,伍老头就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既娱乐了这些可怜的老头,又热闹了自己的传达室,脸上就要放出些得意的光芒来。
其实,伍老头最初仅仅是为了陆科长才这么做的。
这地方曾是一个热闹的居民老区。伍老头记得他从乡下老家进城后就住在这里,一住就是几十年,直到四年前这里要建办公大楼,他才恋恋不舍地搬了出去。到这里来动员他搬迁的就是负责抓基建的陆科长。
当时伍老头正在屋门口和另一个老头漫不经心地下着象棋,没理睬陆科长。陆科长只得等着他们把棋下完,才耐心地过去说明了自己的意思。伍老头只说了一句:“我没工夫跟你磨嘴巴皮。”又摆开车马继续对弈。陆科长只得转身走了。
第二天再来,伍老头依然是这个态度。以后陆科长又来了几次,同样毫无结果。陆科长几乎是无计可施了,又不可能在伍老头脖子上架把刀子。
就在陆科长无计可施的时候,他望着伍老头手中那欲走还休的棋子,突然心生灵感,有了一个主意。之后,不太懂象棋的陆科长开始钻研起了象棋。陆科长年纪虽大了点,但脑瓜子还灵活,一个星期下来,竟然初通棋道,略晓马踩日相走田的奥妙了。
于是陆科长又来到伍老头的家门口。
这回陆科长没再跟伍老头说长论短,而是不声不响地在他对面的棋桌旁坐了下来。伍老头瞥一眼陆科长,并不发话,拈着棋子来了个当头炮,那般锋芒毕露。陆科长应之以马,守住中卒,一副绵里藏针的姿态。
就这样你来我往,厮杀起来。几局下来,夕阳西下,彼此各有胜负,一时难得分出伯仲,只好留着第二天继续战斗。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陆科长只下棋,似乎把搬迁之事忘到了脑后。
伍老头心中当然明白陆科长的意图是什么,他开始还憋住劲,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但最后他于心不忍了,开了口,说:“陆科长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吧,你这么做,你不难受,我还难受呢。”
陆科长笑一笑,不慌不忙地说:“伍师傅,我知道你几十年都住在这个地方,换了我也是难于割舍啊。”
伍老头说:“是啊,我这把年纪的人了,土都埋到了脖子上,要落气也只想在这个守了几十年的老地方落气,你给我换金銮宝殿,也不稀罕啊。”
陆科长说:“伍师傅的心情我懂,我比你的年龄也小不了多少,我知道到了我们这把年纪,随他什么都没了兴趣,只贪恋过去的旧事旧物,连做梦都是从前经历过的事情。”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动情处同唏嘘,伤心处同叹息,竟然生出许多共同语言,有了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到得最后,伍老头主动说道:“我也不为难你陆科长了,你这也是为公家办事,你要我哪个时候搬,我就哪个时候搬吧。”
这一下轮到陆科长不好意思了,他好一阵都不知说什么才好。
伍老头又说:“就这样说定了,你以后如果没空闲,就别再浪费时间来陪我下棋了。”
从此,伍老头就跟陆科长成了朋友。
陆科长是个懂得好歹的人,此后一直没忘记伍老头,基建完工,机关搬进新办公楼后,他就说服单位的赵局长,将伍老头请来做了门卫。两个于是天天有面见,关系更加密切。只是陆科长事情忙,没时间陪伍老头下棋,让伍老头稍稍感到有点失落。
一晃陆科长便到了快退休的年龄。
退休就退休,这是自然规律,陆科长还是清楚的。只是有件事情一直梗在心头,让他不是那么痛快,那就是他的待遇问题一直没有得到解决。还是动手搞办公楼基建那阵,赵局长就给陆科长许了愿,在他退休之前,解决他的副团级待遇,据说材料都报了上去,但至今没有结果。
赵局长当然也没忘记他许过的愿,来动员陆科长让出科长位置的时候,便说:“局党组正在为你的待遇努力哩。”
陆科长说:“你这句话,我耳朵都听出茧来了。”
赵局长说:“我估计没大问题了。这样吧,你先把移交打了,免得占着位置,年轻人上不来,至于退休手续迟点办没啥关系。我呢,立即就去找组织部长,你这事办不了,我这个局长就不当了。”
赵局长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陆科长也就不好意思再赖着不走,便顺从地给新上任的年轻科长打了移交。
可就在陆科长挪出科长位置,巴望着副团级待遇快点批下来的时候,赵局长本人也碰上了麻烦,上面要将他调整出去。给陆科长解决待遇,本来就是赵局长的意图,现在赵局长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陆科长的科长位置又交了出去,找谁谁都不管,这就意味着这个待遇问题便成了问题。
陆科长就有些消沉,天天在家里生闷气。想想也是的,工作了四十多年的时间,在科长的位置上就待了二十五六年,一起的同事、带过的科员,都陆陆续续上去了,而自己连个副团级都没弄到手,心里舒服吗?
这一来,陆科长的老伴急了,怕他憋出病来,就赶他出门,要他去外面透透气。
陆科长去了办公室。见大家忙忙碌碌的,他坐在一旁,甚觉没趣,只得悄悄地离开了。楼上楼下绕了两圈,也无聊,最后漫不经心朝大门口走去。
经过传达室时,有人喊了声陆科长。陆科长抬起头来,见是伍老头,便刹住脚步,顺便跟他打了声招呼。
只是陆科长心头记挂着的,还是他那副团级的事,情绪集中不起来,两人的话总粘不到一处。因此没说上几句,陆科长就走开了。
伍老头自然知道陆科长已经退了下来,但伍老头无法理解,退下来就退下来,何必这么愁眉苦脸的?
不过伍老头又想,这是他们官场上的事,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是无法明白得了的。伍老头就觉得还是做个平头百姓好,无忧无虑的,没有那么多的烦恼。伍老头有些同情陆科长了,他担心陆科长这么闷闷不乐,会闷出毛病的。
第二天,当陆科长再次来到传达室的时候,便见门口的坪地上多了两张桌子和两副象棋。而伍老头已坐在一张桌子旁边,似乎正等着陆科长的到来。
陆科长迟疑片刻,便坐到桌旁,伸手拈起一颗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