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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自己的亲生儿子还亲切几分。
忽然有一天,有人向贝子公走过去,要接过他手上那把大扫帚。他该退休了。贝子公当然很不情愿。他将脑壳别一边,瞟了瞟街外的雄河。雄河可作证,它记录着贝子公为半边街辛辛苦苦劳作的影子。但贝子公知道,不交出这把大扫帚是不行的,镇上事先已通知了他。他的目光从雄河上收回来停在脚边的青石板上时,眼睛兀地就模糊了。
这块青石板,就是高个子队长喝贝子公的谷雨茶时站过的。
好在贝子公的家就在半边街,虽然不拿那把大扫帚了,但每天开了家门,仍能与这些紧紧拼连着的青石板晤面。此时贝子公的心情就会熨贴一些,交出大扫帚时心中那种难受的酸楚,便要轻淡许多。
然而,雨雪风霜的浸蚀,再加上近几年各类车子的增多,街上的青石板开始破损了。有些青石板昨天还是上好的,那么平平整整,第二天一早起来,就发现裂开了一条缝隙。再过三五天,经那些凶神恶煞般的拖拉机和大卡车一糟蹋,便彻底地开了裂,变得身首各异。这几年,半边街突然兴起修建私宅的风气,一些缺德鬼还趁夜撬开破裂的青石板,搬去作宅基。好端端的一条街面,于是像得过疮疥一般,东一个眼,西一个洞,坑坑洼洼,不成体统。
贝子公的眼泪就往肚里流。一块青石板就是他身上的一块肉,他被剜得痛苦不堪。他弓着背去镇上跑了两趟,要镇上请石匠将街面维修一番,并惩办那些撬青石板的缺德鬼。镇办秘书倒是非常殷勤,又倒茶又敬烟,还用小本子将贝子公的意见一一记下,说镇长一有空,就向他详细汇报。可贝子公走后,却一直未见镇上有任何行动,青石板仍在一天天破裂,一天天减少。
贝子公又去镇上跑了几趟,终是无效。
这晚上贝子公失眠了。一辈子还是头一次失眠。因为伤心,也因为愤慨。他辗转反侧,就那么眼睁睁望着下弦月悄然爬上窗棂,又慢慢消失于灰蒙蒙的屋檐角。这时,一样清脆轻盈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以往的夜晚,怎么却没听见过这美妙声音呢?原来这声音虽然清脆,却十分细小,丁丁冬冬,仿佛针尖掉在石板上,不是夜深人静之时,是无法让人感觉得到的。贝子公的心里,竟因此生出几分兴奋,几分喜悦,刚才的愤懑消失了许多。这声音的确太生动,太动人了。贝子公就枕着这轻悄悄的丁冬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大早,贝子公就起了床,颤巍巍拿着铁桶,去接昨晚那个声音。那是一眼细细脉脉、清清亮亮的泉水,自贝子公屋后的岩壁上垂挂下来,悠悠然滴在岩壁脚底的石槽上。这泉水甘纯甜美,细腻清润,贝子公喝了一辈子,人也因此健旺精神,清爽醇厚。对啦,四十多年前,贝子公给剿匪队喝的谷雨茶,就是这泉水泡的,那位高个子队长还一抹嘴巴,边咂舌头边说,喝了这样的上等泉水,走到天涯海角都不会口渴了。
铁桶很快就接满了,贝子公弯腰提起来,进了茶堂屋。水烧开之后,先上满两个开水壶,余下的,倒入早准备好的高耳瓷罐,趁热泡上茶。饭后,旭日自东边升起,那阳光潋潋滟滟,洒在半边街上,贝子公已在自家门前端端正正摆上一张桌子,以及数把竹椅。桌子上除了开水壶和高耳瓷罐,还有七八只绛紫色的陶瓷小杯,外加一个盛满茶叶的竹筒。贝子公的茶摊就这么开张了。
还不到十分钟,贝子公设摊司茶的事就不胫而走,传遍整个半边街。好似出了桃色新闻,大家觉得既新奇而又有趣。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这司茶行善的老一套?当然,从前不同,从前半边街哪个家里添了喜,或是儿子中了秀才,当了官什么的,往往会在桥头亭间,或岔道口街巷旁摆设茶摊,无偿供应过路人,以行善积德,保佑家人平步青云,福如东海。也有些是平生造了孽,摆茶摊消人干渴,而免除自己灾难的。半边街曾出过一位貌若天仙的美女子,却不幸沦落烟尘,到了晚年,她为了洗净自己的龌龊,在街旁孜孜地司茶三年,终于赎回声誉,百年归世后,半边街人为扬其美德,给她做了三夜轰轰烈烈的道场。只是后来,这种司茶行善的事被当做四旧,挨了批判,在半边街销声匿迹了。而今,贝子公的儿媳在城里当了工人,有吃有穿,用不着他祝福庇荫;他自己没病没痛,健健旺旺,也不需要赎罪消灾,却突然摆起茶摊,要行善积德,好像扫了大半辈子街还很不够一样,岂不有点怪异?
贝子公才不在乎这些哩,把椅子摆得整整齐齐,把桌子抹得干干净净,一双老眼熠熠生辉,饱含了笑意,迎接着上前喝茶的客人。客人受到感染,在竹椅上落了座,茶未入口,心内已舒泰三分。贝子公问明了是要热茶还是冷茶,要冷茶就筛那高耳瓷罐,清晨上就的茶水刚凉;要热茶,则先拿过精致的小竹筒,在陶瓷小杯里倾了茶叶,再去倒开水壶里的热开水。无论冷茶还是热茶,味道都那么浓酽且纯正,谁喝过谁称善不已。
岂料喝茶人刚放下杯子,欲拍了屁股抽身离去,贝子公却冷不丁伸出一只布满厚茧的苍老的大手,说道:“五分钱一杯。”
茶客中,有些是见过外面的大世的,街头巷尾,车站码头,老人孩子摆设茶摊,一毛二毛一杯地卖给顾客,已不鲜见,故马上自身上掏出零钱交给贝子公,微笑着道声再见,离开茶摊。也有从未出过远门的本地茶客,以为贝子公是在开玩笑,竟犹犹豫豫立于桌旁,未知该不该去身上掏钱。但见贝子公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温和慈祥的笑意中,分明深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茶客心想,这茶实属茶中上品,平时很难喝得到,五分钱一杯,当然值,遂赶忙拿了钱送上前。贝子公接钱于手,道声“下次再来”,将钱扔进屋壁上的篾篓里,转身又去招呼别的茶客。
这一下,半边街人更惊奇了。半边街不比广州、深圳,街人一向缺乏商品经济意识,视钱财如同粪土。何况这摆摊司茶之事,历来都是为了行善积德,绝没有赚钱盈利的道理。都说贝子公老糊涂了,一辈子扫大街做好事,不想晚年贪小利,还要将名声丢掉,可谓修一世的道,到头来一瓜槌敲得干干净净。何况他并非缺钱用,儿子儿媳有工作,自己的退休金够花。黑漆棺材也已经做就,不愁死后没有归宿。街上人声鼎沸,议论纷纷,都在说贝子公的不是。
贝子公对此充耳不闻,只一心一意经营他的茶水生意。每天天刚亮就起了床,提水烧水,饭后开始摆摊,招徕客人,直到傍晚天断黑,才收拾具进屋。那茶水每日都是凉热齐备,听凭茶客选用。凉茶一点不走味,那高耳陶瓷罐泡茶,不但凉起来快迅,还有酿茶的奇效,茶水越泡越力。所以匆匆路人一杯下肚,顿感通体舒畅,再走十里八里,口不生渴,体不发热。热茶热得带劲,茶堂屋里的火塘上专门备着开水鼎,热水壶里的开水温度很够,一冲入茶杯,茶叶旋即见色出味。而茶叶都是地道的谷雨峒茶,又鲜又嫩,浓香随开水那腾腾热气四溢,茶未上手,口先觉酽。有工夫的人在竹椅上坐定,不慌不忙,就着方桌慢慢品味,其境界格外神妙幽远。贝子公的生意因而很是兴旺,薄利多销,日有所进。后来就连那些对贝子公司茶收钱抱有成见的人,也心存渴念,常常忍不住前来凑热闹,用五分小钱,换一份沁脾的浓酽和芬芳。
随着茶迷的增多,贝子公还另外设立雅座,司起祖上传下来的功夫茶来。功夫茶很要功夫,不像以前所说的冷茶热茶那般简单。功夫茶蛮讲究,什么温壶,装茶,润茶,冲泡,浇壶,温杯,运壶,倒茶,敬茶等等,一套套都有规矩。待客人雅座坐定,贝子公才开始温壶,将开水冲入专备的紫砂茶壶,轻轻一晃,就把水倒进红漆茶盘。接着才装茶。为避免手气、杂味,装茶不用手抓,而必用竹制茶匙,一匙一匙往茶壶里装。通常装至茶壶的三分之二。接下来便将火塘里的开水鼎提出来,往壶中冲水润茶,至满,用竹筷刮去壶面茶沫,当即倾于茶盘,然后再冲入开水,盖上壶盖,在外面浇滚水,使壶内壶外温度一致。这泡茶的当儿,贝子公便不慌不忙,用刚才温壶和润茶的茶水,在茶盘中清洗一种精致的小瓷杯,一字儿排在桌上,而后提茶壶沿茶盘边沿运行三周,使壶底残水不致于滴入茶杯串味,此谓游山玩水。毕,提壶依次往小杯中来回注,而不是倒满一杯再倒第二杯,此曰巡河。这样茶水浓淡均匀,色香一致,可谓盛来有佳色,咽罢余芳香。怪不得那些读过苏东坡诗文的雅客,每每兴高采烈,说是从来佳茗似佳人。当然,这等功夫茶,已不是五分小钱能品茗得到了,贝子公总要收取三至五角一杯的价钱。
恰逢州报记者骑着摩托车去乡下采访一位万元户,路过半边街,因天热,便停了车欲找水喝。正好望见贝子公的茶摊,遂将摩托开了过来。贝子公赶忙从高耳瓷罐里倒一杯凉茶,给记者递过去。记者双手捧住,仰起脖子,一饮而尽。也许是渴得够戗的缘故,身上顿生爽快,觉得这是平生喝过的最好的茶水。一时兴起,干脆坐下来,要杯热茶细细品。这也就怪异,大热天喝冷茶清凉生津,喝这舌头都烫得麻酥火辣的热茶,也提神爽口,其味更深。记者的屁股就这么巴在竹椅上,不愿挪开。
由于职业的习惯,记者开始对贝子公的茶摊问长问短起来。贝子公的话挺简洁,说是扫了一辈子大街,停了扫帚没事可做,守着以往日日不离的青石板卖点茶水,心里就踏实得多。一旁的茶客,有些就是半边街的,便向记者说起贝子公开初卖茶水时街人的种种议论。“那是老观念。”记者一边记录着众人的话,一边侃侃而谈,“如今都讲求经济效益,卖茶水收点成本费,有何不可呢?这是大好事,老有所为嘛。政府不正在提倡劳动致富么?改日贝子公成了万元户,我还要推荐他上省城进北京哩。”
见记者的话说得中听,贝子公便把记者迎进雅座,给他献上一杯功夫茶。这功夫茶自然别有一番妙趣,记者浑身都起了激情。他对贝子公狠狠地拍着胸脯说,一定要为他写篇文章报道报道。
不久,州报上登载了记者的文章,一旁还配了评论,说贝子公在半边街率先与旧观念决裂,卖茶水赚钱,是响应政府的伟大号召,带头走发家致富的道路。半边街人读了报纸,便不再觉得贝子公卖茶水低贱了,来茶摊上喝茶的人越来越多。镇长也成了茶摊上的常客,还褒奖贝子公为全镇树立了发家致富的榜样,而从前竟然未发现这个典型,实属失职。县个体劳动者协会的头儿也跑来慰问贝子公,建议贝子公将堂屋也辟作茶馆,雇员扩大营业规模,同时保证,若缺资金,可去工商银行为其疏通关系,一律低息贷款。
街上还有人见贝子公卖茶既得利又扬名,也纷纷在家门口设起茶摊。无奈贝子公的茶水是屋后壁上那脉丁丁冬冬的细泉所沏,味极雅,而其他人泡茶没有这样的水源,茶水硬是逊着几筹。故茶客还是恋着贝子公的茶摊,别的地方哪怕再阔气豪华,年轻貌靓的司茶女美目顾盼,收音机放得轰轰烈烈,也仍是门前冷落鞍马稀。
贝子公就这么虔心地摆设着他的小茶摊,为渴者,为品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