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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样都好,弗朗西斯。”她回答道,接着就离开了。
天色还早,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还没有照射到新森林地区的上空。他穿上自己最喜欢的出猎外套,拉好皮靴的拉链,走进严寒的清晨,顺着贯穿埃默里顿村通向林德赫斯特的骑马专用道踽踽独行。地面的雾气缠绕在灌木篱墙之间,让鸟儿望而却步,也阻挡了所有的声音。这就像一个茧,将他和他的思想与外界的一切隔绝开来。他走了将近三英里,接着开始顺着一座小山的南路慢慢向上攀爬。渐渐的,雾气散去,太阳东升,穿透了湿润的空气。他从弥漫的雾气中直起身子,看见阳光普照的山那边正有一只牡鹿经过,在满含露珠的金雀花之间吃草。他轻手轻脚地躲到一丛低矮的灌木后面,静候时机。
他并不特别喜欢自省,但有时候他的确需要叩问自己的内心,挖掘自己的灵魂深处。他总会在那里遇到父亲,或是他的残骸。那也是在类似这样的一片荒野上,不过地方是苏格兰的高地,一丛丛黄灿灿的金雀花正在盛开,就在花丛之下,他们找到了他的尸体。他身旁是最爱的二十响伯帝步枪,是他的父亲传下来的,只打空了一个弹药筒,这样就足以爆掉他半边的头。这个男人真蠢,真懦弱。让整个厄克特家族蒙羞,让他的儿子至今内心扭曲,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这只牡鹿年纪尚幼,高高地昂着头,嗅着清晨的空气。他有着船桨一般美丽壮观的鹿角,在初升的太阳下显得那样美丽。有着斑驳花纹的侧腹上留着一道深深的伤疤,说明它最近可能跟哪头雄鹿打过架,失败了。它还年轻,应该再多享受享受的。但厄克特知道自己没这么幸运,他正在参与的这场战斗将会是最后一场,这场失败了便再无风水轮转一说,他将死无葬身之地。
牡鹿没发现厄克特的存在,又靠近了一点,继续吃草。栗色的皮毛在阳光里闪闪发亮,短短的尾巴不断抽搐着。如果此时年纪还轻,厄克特可能会花上好几个小时欣赏眼前这幅风景。但现在他不能悠闲地坐着,想着自己父亲死去的惨状。他站了起来,离这头美丽的野兽不到三十米。牡鹿看到他,困惑地惊呆了,感觉自己应该早就被打死了。等回过神来,他往旁边一跳,瞬间撒开四蹄消失了。厄克特的大笑随着逃窜的牡鹿飘进了薄雾当中。
回到家以后,他直接来到自己的书房,没换衣服,拿起了电话。他给四家最顶尖的星期日报纸打了电话,打听到两家在写社评。一家扬起了支持塞缪尔的大旗,另一家态度不太明朗。不过,四家报纸都从不同程度上认为厄克特有着明显的优势。《观察家报》的民意调查专家现在已经成功联系了大多数执政党的成员,他认为这个判断确凿无疑。调查预测,厄克特可能会以百分之六十的选票轻松得胜。
“看起来,现在只有发生地震,才能阻止你获胜了。”《观察家报》的编辑说道。
“还有真相大白。”厄克特放下电话听筒,小声说道。
厄克特一直坐在书房里,直到听到奥尼尔的车停在屋外面碎石铺就的车道上,发出刺耳的刹车声。这个爱尔兰人漫不经心地停下车,疲倦地走了下来。他走进门厅的时候,厄克特不禁注意到,与不到六个月前和他去俱乐部吃午餐的那个男人相比,眼前这位客人已经面目全非了。原本身上那种随意的优雅变成了完全的邋里邋遢。过去潇洒桀骜的头发现在乱成一团,衣服皱巴巴的,领子没扣好,也全是褶子。这位曾经温文尔雅,打扮入时的“宣传员”现在看上去跟街上的流浪汉别无二致。过去让女性和客户们无比着迷的深邃而闪亮的双眼不知去向何方,取而代之的是两颗疯狂的眼球,只知道紧盯着对方,还经常贼眉鼠眼地四下探寻,仿佛在寻找永远也找不到的东西。
厄克特领着奥尼尔来到二楼的一间客房。两人走上台阶时,他几乎什么都没说。每一步都充满了奥尼尔上气不接下气的喋喋不休。这位来客对房间窗外新森林地区的美丽景色根本毫无兴趣。他把过夜的包往床上随意一扔。两人又沿着来路走下台阶,厄克特领着奥尼尔穿过一扇老旧磨损的橡木门,来到他摆满大部头的书房。
“弗朗西斯,这个太棒了,太棒了!”奥尼尔说,看着一系列带皮封套的书,还有满屋子主题各异的画,有海浪中扬帆全速前进的船舰,也有身着绿色格子呢的高山部族。桌上还摆着两个古色古香的地球仪。深色的木质书架上有个壁龛,上面摆着两个醒酒器,旁边围着透明的水晶酒杯。
“你请自便,罗杰,”厄克特发出邀请,“我这儿有很少见的斯卑赛威士忌,还有用煤炭和海草酿成的海岛威士忌,你随便选。”他像临床诊断的医生一样认真看着奥尼尔倒满一大杯威士忌,差点溢出来。他丝毫没注意到,拿起酒杯就牛饮起来。
“哦,要我给你倒一杯吗,弗朗西斯?”奥尼尔唾沫四溅地说,终于想起礼貌这回事。
“亲爱的罗杰,这个时候就算了。我需要头脑清醒,你明白的。但你随便喝就是了。”
奥尼尔又倒了一大杯酒,瘫坐在一张椅子上。在两人的对话中,酒精开始逐渐侵蚀他身体里残留的健康与理智,眼中的怒气也渐渐不那么疯狂了。但他的舌头越来越厚,口齿越来越不清晰,说的话越来越语无伦次。镇静剂和兴奋剂的对抗从没有什么和平的结果,总是让他如临深渊,有种下一秒就要坠落的感觉。
“罗杰,”厄克特说,“看上去我们这周末就能进入唐宁街了。我之前一直在想自己需要什么。现在我觉得该谈谈你想要什么了。”
奥尼尔又喝了一大口,才开口回答。
“弗朗西斯,你这么想着我,我真是感激涕零啊。你绝对是一级棒的首相,弗朗西斯,真的。我之前也想过这些事情,我想你在唐宁街是不是用得上我这样的人——你懂的,顾问啊,或者甚至是你的新闻发言人。你将需要很多帮助。我们好像也合作得挺好。所以我在想……”
厄克特挥挥手,示意他不必再说,“罗杰,能担任那些职位的人有很多,有些人早就已经干得很熟了。我需要的是能管理政务的人,就是你这样的人。我相信你能够避免最近这几个月来党派犯下的所有令人苦恼的错误。我非常想让你继续待在党总部——当然会有一名新的主席了。”
奥尼尔眉头皱起,显出忧虑的神色。同样的毫无意义的工作,在场边做旁观者看着其他人粉墨登场?过去这些年来他不就是这样灰头土脸的吗?
“但要有效率地开展那样的工作,弗朗西斯,我需要支持,需要特殊的地位。我想之前我们谈过贵族身份。”
“是的,的确是,罗杰。你的确当得起这样的身份。你一直是我的左膀右臂,所以我一定要让你知道我有多么感激。但我一直在到处帮你询问和打听,封爵的事情可能性不太大,至少短期内是这样。首相退位的时候就有很多人开始排队等着封爵了,新首相上任后能够分发的爵位又很有限。恐怕给你封爵得等一等了……”
奥尼尔一直在椅子里缓慢下跌,滑溜溜的椅面让他坐不稳。但现在他猛地坐直了身子,困惑不解,愤愤不平,“弗朗西斯,我们讲好的可不是这样。”
厄克特下定决心要考验一下奥尼尔,要恐吓他,刺痛他,伸出手指挖他的眼球,戳他的屁眼,给他迎头泼一盆冷水,让他彻底灰心失望,让他提前承受一下接下来几个月里不可避免的压力。他想看看奥尼尔能够承受多少,极限在哪里。看起来,他好像不用再等了。
“不,我们之前可他妈不是这么说的,弗朗西斯。你向我保证过!这是我们说好的!你信誓旦旦,现在又告诉我不可能。没有新工作,没有新爵位。现在不行,以后不行,永远也不行!你得到你想得到的了,现在你想除掉我了。哼,你三思吧!我撒了谎,我做了坏事,我造了假,我偷了东西,都是为了你!现在你把我像别人一样踢走。我不能再让人们在我背后指指点点,嘲笑我,看扁我,好像我是臭烘烘的爱尔兰农民。我当得起贵族的称号,而且我要定了!”
酒杯空了,奥尼尔情绪激动地颤抖着,把自己从椅子里拽起来,又去拿醒酒器。他拿了第二个醒酒器,根本没在意里面是什么,就把深麦芽色的液体倒进酒杯,一不小心又倒洒了。他大喝了一口,转向厄克特,继续声色俱厉地愤怒着。
“我俩一起经历了这么多,我们是一个团队,弗朗西斯。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没有我你根本接近不了唐宁街。我们要么一起成功,要么一起失败。要是我的结局还跟丧家犬一样,弗朗西斯,那我肯定不会独自承受的。这代价你付不起!我知道那么多。你欠我的!”他颤抖着,弄洒了更多的威士忌。他双眼的瞳孔好像针刺过一样肿胀起来,眼泪、鼻涕甚至口水一起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话已出口,威胁的意思也表达得非常清楚。厄克特故意挑衅了奥尼尔,好像给了他一副拳击手套。他甚至都来不及呼吸就套在手上,直击厄克特的脸。很显然,奥尼尔会不会失去控制已经不再是个问题,问题在于他多快会失去控制。答案是立刻马上,此时此地。继续考验他已经没有意义了。厄克特用一个灿烂的微笑和亲切的握手结束了这剑拔弩张的时刻。
“罗杰,我亲爱的朋友。你完全误会我的意思了。我那么说只是因为这一次很难办,可能不能把你挤进新年的封爵名单了。但春天马上就有另外一个,为了庆祝女王的生日。中间只相隔几周,真的。我只是请你等到那个时候。”他把手放在奥尼尔颤抖的肩膀上,“如果你想在唐宁街工作,那我们一定给你找个位置。我们的确是一个团队,你和我。你的确配得上任何奖赏。我以我的尊严和荣誉起誓,罗杰,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应该得到的奖赏。”
奥尼尔本想张口回答,却发现自己除了含混地哼哼一声之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的激情已经用光,酒精悄无声息潜进他的身体,各种情绪分崩离析,又重新胡乱粘贴在一起。他瘫倒在椅子上,面色苍白,筋疲力尽。
“听着,午饭前先好好睡一觉。关于你要求的细节我们稍后再谈。”厄克特柔声建议道,亲自帮奥尼尔又倒了一杯酒。
奥尼尔一个字也没说,就闭上了眼睛。他睡眼朦胧地喝光了杯里的酒,几秒钟之内,他的呼吸就慢了下来。然而,就算是在睡梦中,他的眼珠还在眼皮下不安分地随时转动。不管奥尼尔神游去了哪片梦乡,那里肯定不太平。
厄克特静静地坐着,看着眼前这个缩成一团的人。奥尼尔的鼻孔里不断滴落着鼻涕。这一幕再次让厄克特想起他的童年,想起一只忠心耿耿陪伴他多年,又做猎犬又当伙伴的拉布拉多。一天仆人对他说狗得了中风,必须了结了它。厄克特当时就崩溃了,他跑到拉布拉多平时睡觉的马厩,结果痛苦地看到一只失去控制的动物。狗的两条后腿瘫痪了,全身都沾满了粪便,鼻子和嘴巴上也全是脏东西,而且和奥尼尔一样,不受控制地流着鼻涕。看到主人,他能做的只是发出一声呜咽作为问候。老仆人眼含泪花地抚摸着它的耳朵。“你再也没法追着兔子满山跑了,老家伙。”他低声说,然后转身看着年轻的厄克特,“您该走了,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