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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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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餐饭直吃到过午,正月里天短,暮色渐起。客人们纷纷告辞,阿啪也要回家。临走时去张陛房里,李大将灯奴抱出来给叔公看。一卷锦绣缎被里裹着个人,只露出一张脸,红红的,闭着眼。阿暆向张陛道了贺,便返去了。到家后,都问母婴如何,回大小皆平安;又问像父还是像母?阿暆即刻答:像蕙兰!眼前出现张陛瘦削的脸和身子,眼睑下面一片青。转眼间,又被热腾腾的炭锅里的火掩住,耳边尽是宾主们的谈笑。自此,阿啦有时就会往新路巷去,十之八九,乔陈二位也在。虽然阿暆常有骇人之见。但因其坦然大方,就觉得新鲜有趣,有些忘年的意思了。

【文】阿暆去新路巷,路经九间楼,不由仰头看看,心想,徐光启是个什么人啊?再继续走,就到了张家宅院。天暖的日子,见那蕙兰抱着小儿坐在树下,灯奴已大了一圈,奓着手脚,脸颊圆鼓着,真的像他母亲,阿暆就觉着心安一些儿。要是正好遇到张陛,少不得站住脚寒暄几句。在阿暆眼里,那小张陛好比是个纸糊的人儿,没什么脾性,问候过了便兀自走过去。再回头看一眼,却见张陛还站在原地,眼睛望着他背后,微张着嘴,好像还要说什么,却没来得及说出来。不防阿暆回头,就转身走去了。阿暆略想想:有什么事吗?接着向厅堂走去,乔陈二位早就在了,陈老爷在写字,一边站一个看。阿暆站到对面扶纸,见个个神情肃然,也就不敢出大气,只看那墨笔运走。写一会儿,陈老爷抬头看看阿暆,问:小叔叔也写字吗?阿暆红了脸,一劲摇头,老爷们却非要他写。无奈,只得取一支粗笔,蘸饱墨,一张斗方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大大的一个“暆”,称不上什么体,只是十分端正,每转折处皆圆大饱满,结实敦厚。老爷们纷纷说:真是字如其人啊!阿暆脸更红了,要将字纸团了,老爷们不让,又说:很有福相呢!说罢便笑。陈老爷还收起来,要带回家仔细赏。阿暆说:难道羞死我才算数吗?陈老爷正色道:羞什么呀?是为了得小叔叔些气。阿暆愧道:我有什么气可予人得的?张老爷说:人间气。乔老爷问是什么意思?张老爷就说:书画历来崇古,却也要通今才是。那二位都点头,阿暆的愧色便也褪去些。

【人】阿暆说:今天来,本就是邀亲家公与二位先生走一趟人世间,去法华镇看牡丹花,今年春暖,花开得极盛。乔老爷说:牡丹本是北地的物种,到江南只怕会变性。阿暆说:不过是提早一季开花,只要是花草树木,无不喜欢暖湿,所以只怕是越发娇艳!乔老爷就说:娇艳并不是牡丹的秉性,牡丹是大王朝的气象,富贵堂皇!来到江南,好比王室南渡,成了小朝廷。张老爷却有异议:苏松的气候是暖湿,却非小朝廷气象,你们说,有哪一朝曾在此偏安过?因是另一种天下,不是王天下,而是稼禾天下!杨知县在上海做官时,就在官邸种了一院牡丹,品相毫没有流俗。陈老爷说:北地水土严酷,若不是有十二分的根力,万万开不了花,凡开花的无不惊艳;南方虽温暖湿润,但野物竞争,虫蛇伤扰,亦需要无限的鼎力,方能从杂芜草莽中脱颖!所以两地各有艰难,生机都是庄严的。阿暆道:不论怎么说,江南牡丹免不了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人寻常百姓家”,咱们也不管它门第高下,自取个“赏心乐事”!众老爷笑道:小叔叔很喜欢吟句啊!阿暆又羞红一回脸。

【书】次日,阿暆带了几领轿子,自己则骑一匹枣红马来到。轿子停在院门外的街上,枣红马则径直进了院子。阿暆下了马,缰绳拴在玉兰树干上,就去厅堂接老爷们。等再回到院子,那马已被媳妇们围住了。蕙兰和大嫂握住小孩子的手去触马背,刚要触到,马尾巴一甩,大人小孩一声尖叫,退了回来。阿暆先抱起张陞家的小毛送上马背,扶坐一时,再抱张陛的灯奴上马。灯奴到底还小,直不起腰骨,于是阿暆翻身上马,将灯奴扶在胸前,高高坐着,一院子的人和物都在他脚下似的。这时便看见张陛从窗户探出头,脸上流露好奇的表情,于是阿暆就喊了一声:张陛!张陛吓一跳,收回身子,再不出来了,阿暆不由哈哈大笑。这时,三位老爷从厅堂下来,经过院子出门上轿。于是,阿暆一马当先,领三顶轿子,向南门外法华镇去了。日头高照,马蹄得得地敲着石板路,行人无一不驻步张望,目送他们远去。

【屋】法华镇的牡丹起始于何时何由,已难考证,据坊间传是北宋开宝年间有和尚建法华镇寺,寺院内栽了牡丹。法华寺几颓几兴,盛时大殿里还有过赵孟畹奶舛睢H缃袂抑皇且蛔∶恚砝镒《龊蜕校┘缸ど莆唬忠黄说兀愿诹福床患恢昴档ぁ5故撬轮芪У娜思遥徘懊藕蠖荚阅档ぃ罴蛞滓灿辛闵⒆诺募复裕笔⒌募富В虺频蒙夏档ぴ啊C磕旯扔昵昂螅交ㄊ录窘冢ɑ虮闳饶制鹄矗槭巧突ǖ娜耍德砑眉谩R簿驼饧溉眨ɑ吕镉行┫慊稹=ɑ颍焕弦阆铝私危⑧艘蚕侣聿叫小Q赝九┘依榘世铮蝗欢伎拍档ぃ械募湓诓似枥铩吕弦担菏遣皇呛苡行└鎏赵鳌豆樵疤锞印返囊饩常壳抢弦妥牛嚎刹皇牵苯泳褪恰兑啤分械摹安删斩橄拢迫患仙健保恍杞安删铡被怀伞安梢保档さ幕ㄐ尾皇呛芟裆忠可忠┑母椴皇强扇胍空爬弦虻溃喝绱艘饩潮愦罅窖耍帐乔逖牛床幻饧拍档と慈饶侄嗔耍歉焕龅模秸獠衩拍嗑叮盟票涞盟籽蓿瓷鲆恢窒缙暮每矗痘断蚕驳摹D橇轿惶艘菜凳恰

阿暆牵着马,引来小孩子们,乡下孩子都不怕牲畜,争着抚弄它。有调皮的,拽了马鬃毛打秋千;还有安静些的,就折了花草喂马,枣红马只嗅着并不吃。有一个三四岁的小子,格外蛮横,拖着马尾巴攀绳一样往上攀,也不怕尥蹶子踢着他。阿暆一心驱赶小孩子,也顾不得看花,错过好些好景致,不由要发怒。可那蛮横小子一点不怕,还向他吼一声,龇出小白牙,阿暆只得笑了。小子头顶上扎一个冲天炮,四周碎发散下来,好像哪吒。脸颊红得像萝卜,胖脖子上套个银锁圈,锁圈上缠着红线绳,就晓得是娇儿,所以养得这么野。

终于有大人出来喊了,才摆脱小孩子的纠缠,继续向前。赏花的人流多是涌向那几家擅栽牡丹的园里,因是农家,以稼穑司花事,就如种菜般地一畦一畦。园里也没其他的点缀,一色的牡丹。老爷们都笑:乡下人的一根筋,说种牡丹就种牡丹,养得又如此壮硕肥大,都结得出果实了!阿暆说:庄户人家的口味,喜欢厚重。老爷们道:这就是本义了,怎么说?不是正史,亦不是稗史,是渔樵闲话!那牡丹花只是红、紫、白三种本色,并无奇丽,一味地盛开,红的通红,白的雪白,紫的如天鹅绒缎。农家人惜地,在花畦里插种了蚕豆,正结荚,绿生生的,真是有无限的生机。太阳暖洋洋,扑拉拉地撒下光和热,炊烟升起来。携着柴火的气味。阿暆率老爷们往回去,枣红马拱着花畦,拱了一头的花瓣和叶片,跟在最后。一扇院门敞开着,门口坐个农妇,半掩着怀喂奶。吃奶的小子脚站在地上,撅起屁股蛋钻在他妈怀里,就像牛犊子吃奶。阿暆看见小子颈上的银锁圈,认出就是那个欺负枣红马的小子,忽然间不知想到什么,站住脚,与那乡下女人说,能不能买小子颈上的银锁圈?那妇人推开吃奶的小子,掩好怀,说出两个字:不卖!阿暆赔着笑脸还要买,妇人说:自己打去!口气很蛮,乡下人的作派。阿暆有几分生气,高了嗓门,也是蛮蛮地说:不是看你家小子养得好吗?想借些福气,怎么连商量都不商量?妇人听到夸孩子就笑了,说:这拴命的物件,卖它好比卖儿子,不卖!口气却缓和了好些。三个老爷都站住脚,看阿暆与村妇交道,觉着怪有趣的。

阿暆再次放缓声气,几近哀求:就是想买你家儿子不成,才要买锁圈的!妇人笑道:要儿子自己生去!阿暆说:那就请阿嫂替我生一个!老爷们不禁唾道:越说越下道了!妇人却更笑了:好得很,我很喜欢这位阿叔呢!乡下人的谐谑就是这般辣豁豁的,只是不知道阿暆从哪里谙熟此道。说来说去,那村妇竟从小子颈上卸下锁圈递给了阿暆,却不肯收银子,说不卖,送阿叔做个念想。阿暆终究不好意思白拿,从帽子上摘下佩玉,交给妇人。妇人刚接住,小子就来夺,顺手给了他。完成一项交割,再走几步,到了停轿的地方,老爷们上轿,阿暆上马,往回去。只小半个时辰,已进城过桥到新路巷。惠兰抱着灯奴还在院里晒太阳,阿暆将讨来的银锁圈戴在侄外孙子的颈脖里,告辞回去了。人们这才明白阿暆要锁圈的用意。

就在这年仲夏,张陛染了伤寒,陈老爷请来外家祖父诊脉。先有七日不用药,只少食静养;七日后用大柴胡汤一方,再静养;然后继用一方轻清配剂,日夜服用,这就到了初秋。人瘦得真就成一片纸,终日躺在帐里,没有一丝动响,静极了。这时,张陛已经挪进里间屋,因怕传给孩子,灯奴由李大抱走,晚上跟祖母睡。房里只有他和蕙兰,二人却也无话。张陛或睡或醒,醒时便将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不晓得望在什么地方。夜里,蕙兰扶他喂药,喝过了,他在蕙兰臂上停了停,脸向里侧,偎在她怀里似的。蕙兰觉得张陛比灯奴还小,就像灯奴的弟弟,应该好好疼他才对!轻轻放回枕上,蕙兰将他的一只手捂在胸口,想她一身的火力,还怕暖不过他来?可是,多少时间过去,张陛的手没有暖热,蕙兰的身上也凉了。

下一回,陈老爷带老太医来诊脉,老太医出了张陛房到厅堂就坐,沉吟半时,对张老爷与夫人说,伤寒为百病之长,表症里症,阴阳皆病,所以,用药极难。以厥阴论治而进桂附,是火上加油;以少阳论治用苦寒,则助其冰搁之势。老太医道:令郎体质犹为虚弱,只能无为而治,以清为主,亦是以守代攻;然而到底正不压邪,热与寒均固结,万药难攻,至今已不敢用任何方子,只好仰赖造化。话未说完,老爷与夫人皆热泪盈眶,默了一阵,方才想起送客。经过院子,春花秋树都已谢尽,寒梅又未到开时,显得格外清寂。枝叶疏阔中,可见西窗上的双喜字还艳红着。

又捱过一月,寒露时,夜里,没有一点声息,连睡在一边的蕙兰都没惊动,就如活着时一样悄然,张陛走了。至此,蕙兰进门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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