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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落定-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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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说:“我不是还爱你吗?”

这么一个美丽的女人跟就要当上土司的聪明人睡过觉后还爱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塔娜说:“你还不想睡吗?这回我真的要睡了。”

说完,她转过身去就睡着了。我也闭上了眼睛。就在这时,那件紫色衣服出现在我眼前。我闭着眼睛,它在那里,我睁开眼睛,它还是在那里。我看到它被塔娜从窗口扔出去时,在风中像旗子一样展开了。衣服被水淋湿了,所以,刚刚展开就冻住了。它(他?她?)就那样硬邦邦地坠落下去。下面,有一个人正等着。或者说,正好有一个人在下面,衣服便蒙在了他的头上。这个人挣扎了一阵,这件冻硬了的衣服又粘在他身上了。

我看到了他的脸,这是一张我认识的脸。

他就是那个杀手。

他到达麦其家的官寨已经好几个月了,还没有下手,看来,他是因为缺乏足够的勇气。

我看到这张脸,被仇恨,被胆怯,被严寒所折磨,变得比月亮还苍白,比伤口还敏感。

从我身上脱下的紫色衣服从窗口飘下去,他站在墙根那里,望着土司窗子里流泻出来的灯光,正冻得牙齿咯咯作响。天气这么寒冷,一件衣服从天而降,他是不会拒绝穿上的。何况,这衣服里还有另外一个人残存的意志。是的,好多事情虽然不是发生在眼前,但我都能看见。

紫色衣服从窗口飘下去,虽然冻得硬邦邦的,但一到那个叫多吉罗布的杀手身上,就软下来,连上面的冰也融化了。这个杀手不是个好杀手。他到这里来这么久了,不是没有下手的机会,而是老去想为什么要下手,结果是迟迟不能下手。现在不同了,这件紫色的衣服帮了他的忙,两股对麦其家的仇恨在一个人身上汇聚起来。在严寒的冬夜里,刀鞘和刀也上了冻。他站在麦其家似乎是坚不可摧的官寨下面,拔刀在手,只听夜空里锵琅琅一声响亮,叫人骨头缝里都结上冰了。杀手上了楼他依照我的愿望在楼上走动了,刀上寒光闪闪。这时,他的选择也是我的选择,要是我是个杀手,也会跟他走一样的路线。土司反正要死了,精力旺盛咄咄逼人的是就要登上土司的位子的那个人,杀手来到了他的门前,用刀尖拨动门栓,门像个吃了一惊的妇人一样“呀”了一声。屋子里没有灯,杀手迈进门坎后黑暗的深渊。

他站着一动不动,等待眼睛从黑暗里看见点什么。慢慢地,一团模模糊糊的白色从暗中浮现出来,是的,那是一张脸,是麦其家大少爷的脸。紫色衣服对这张脸没有仇恨,他恨的是另一张脸,所以,立即就想转身向外。杀手不知道这些,只感到有个秘的力量推他往外走。他稳住身子,举起了刀子,这次不下手,也许他永远也不会有足够的勇气举起刀子了。他本来就没有足够的仇恨,只是这片土地规定了,像他这样的人必须为自己的亲人复仇。当逃亡在遥远的地方时,他是有足够仇恨聊。当他们回来,知道自己的父亲其实是背叛自己的主子才得那样的下场时,仇恨就开始慢慢消逝。但他必须对麦其家举起复仇的刀子,用刀子上复仇的寒光去照亮他们惊恐的脸。是的,复仇不仅是要杀人,而是要叫被杀的人知道是被哪一个复仇者所杀。

但今天,多吉罗布却来不及把土司家的大少爷叫醒,告诉他是谁的儿子回来复仇了。紫色衣服却推着他去找老土司。杀手的刀子向床上那个模糊的影子杀了下去。

床上的人睡意朦胧地哼了一声。

杀手一刀下去,黑暗中软软的扑哧一声,紫色衣服上的仇恨就没有了。杀手多吉罗布是第一次杀人,他不知道刀子捅进人的身子会有这样软软的一声。他站在黑暗里,闻到血腥味四处弥漫,被杀的人又哼了睡意浓重的一声。

杀手逃出了屋子,他手里的刀让血蒙住,没有了亮光。他慌慌张张地下楼,衣袂在身后飘飞起来。官寨像所有人都被杀了一样静。只有麦其家的傻子少爷躺在床上大叫起来:“杀人了!杀手来了!”

塔娜醒过来,把我的嘴紧紧捂住,我在她手上狠狠咬了一口,又大叫起来:“杀人了!杀手多吉罗布来了!”

在这喊声里,要是有哪个人说不曾被惊醒,就是撒谎了。一个窗口接着一个窗口亮起了灯光。但当他们听清楚是我在大叫,又都躺下去了。一个又一个窗口重新陷入了黑暗。塔娜恨恨地说:“好吧,光是当一个傻子的妻子还不够,你还要使我成为一个疯子的妻子吗?”

塔娜其实不配做情人。土司家大少爷被人一刀深深地扎在肚子上,她却一点感觉都没有。我告诉她:“哥哥被杀手在肚子上扎了一刀。”

她说:“天哪,你那么恨他。不是他要抢你的妻子,是你妻子自己去找他的,你不是说他讨姑娘喜欢吗?”

我说:“一刀扎在肚子上,不光是血,屎也流出来了。”

她翻过身去,不再理我了。

这时,杀手逃到了官寨外面,他燃起了一个火把,在广场上大叫,他是死在麦其家手里的谁谁的儿子,叫什么名字,他回来报仇了。他叫道:“你们好好看看,这是我的脸,我是报仇来了!”

这回,大家都跑到外面去了,望着楼下那个人,他用火把照着自己的脸。他就骑在马背上大叫。他把火把扔在地上,暗夜里一阵蹄声,响到远处去了。

火把慢慢在地上熄灭了,土司才喊追。我说:“追不上了。还是去救人吧,他还没有死。”

“谁?”老土司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惊恐。

我笑了,说:“不是你,是你的大儿子,杀手在他肚子上杀了一刀,血和屎一起流在床上了。”

老土司说:“他为什么不杀我?”

他其实是用不着问的,我也用不着去回答。还是他自己说:“是的,我老了,用不着他们动手了。”

“他是这样想的。”我说。

父亲说:“你一个傻子怎么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

塔娜在我耳边说:“你叫他害怕了。”

“就是因为我是个傻子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我回答。

土司叫人扶着,到继承人的房间里去了。眼前的情景正跟我说的一样,大少爷的屋子充满了血和粪便的味道。他的肠子流到外面来了。他的手捂在伤口上,闭着眼睛,睡意陵眈地哼哼着。那种哼哼声,叫人听来,好像被人杀上一刀是十分舒服的事情。好多人在耳边喊他的名字,他都没有回答。

老土司的眼睛在屋子里扫来扫去,最后,定定地落在了我妻子身上。我对塔娜说,“父亲想要你去叫。”

父亲说:“是的,也许你会使他醒来。”

塔娜的脸红了,她看看我,我的脑子开始发涨了,但我还是胡乱说了些救人要紧的话。

塔娜喊了,塔娜还说:“要是听到了我叫你,就睁一下眼睛吧。”但他还是把眼睛紧紧闭着,没有睁开的意思。门巴喇嘛只能医眼睛看不见的病,对这样恐怖的伤口没有什么办法。还是把行刑人传来,才把伤口处置了。两个行刑人把肠子塞回到肚子,把一只盛满了药的碗扣在伤口上用布带缠住了,哥哥不再哼哼了。老尔依擦去一头汗水,说:“大少爷现在不痛了,药起作用了。”

麦其土司说:“好。”

天开始亮了。哥哥的脸像张白纸一样。他沉沉地睡着,脸上出现了孩子一样幼稚的神情。

土司问行刑人能不能治好他。

老尔依说:“要是屎没有流出来,就能。”

尔依很干脆他说:“父亲的意思是说,大少爷会叫自己的粪便毒死。”

土司的脸变得比哥哥还苍白。他挥挥手,说:“大家散了吧。”大家就从大少爷的屋子里鱼贯而出。尔依看着我,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我知道他是为我高兴。塔娜的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我,她的意思我也知道。是的,哥哥一死,我就会名正言顺地成为麦其土司了。我不知道该为自己高兴,还是替哥哥难受。每天,我都到哥哥房里去两三次,但都没有见他醒过来。

这年的春天来得快,天上的风向一转,就两三天时间吧,河边的柳枝就开始变青。又过了两三天,山前、沟边的野桃花就热热闹闹地开放了。

短短几天时间,空气里的尘土就叫芬芳的水气压下去了。

哥哥在床上一天天消瘦下去,父亲却又恢复了精神。他不再整夜热敷了。他说:“看吧,我要到死才能放下肩上的担子。”他那样说,好像只有一个儿子。那个儿子还没有死去,就开始发臭了。哥哥刚开始发臭时,行刑人配制的药物还能把异味压下去。那都是些味道很强烈的香草。后来,香草的味道依然强烈,臭味也从哥哥肚子上那只木碗下面散发出来。两种味道混合起来十分刺鼻,没人能够招架,女人们都吐得一塌糊涂,只有我和父亲,还能在里面呆些时候。我总是能比父亲还呆长些。这天,父亲呆了一阵,退出去了。在外面,下人们把驱除秽气的柏烟扇到他身上。父亲被烟呛得大声咳嗽。这时,我看到哥哥的眼皮开始抖动。他终于醒了,慢慢睁开了眼睛。他说:“我还在吗?”

我说:“你还在自己床上。”

“我怎么了?”

“仇人,刀子,麦其家仇人的刀子。”

他叹口气,摸到了那只扣在肚子上的木碗,虚弱地笑了:“这个人刀法不好。”

他对我露出了虚弱的笑容,但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便说:“我去告诉他们你醒过来了。”

大家都进来了,但女人们仍然忍不住要吐,麦其家的大少爷脸上出现了一点淡淡的羞怯的红晕,问:“是我发臭了吗?”

女人们都出去了,哥哥说:“我发臭了,我怎么会发臭呢?”

土司握着儿子的手,尽量想在屋里多呆一会儿,但实在呆不住了。他狠狠心,对儿子说:“你是活不过来了,儿子,少受罪,早点去吧。”说完这活,老土司脸上涕泪横流。

儿子幽怨地看了父亲一眼,说:“要是你早点让位,我就当了几天土司。可你舍不得。我最想的就是当土司。”

父亲说:“好了,儿子,我马上让位给你。”

哥哥摇摇头:“可是,我没有力气坐那个位子了。我要死了。”说完这句话,哥哥就闭上了眼睛,土司叫了他好几声他也没有回答,土司出去流泪。这时,哥哥又睁开眼睛,对我说:“你能等,你不像我,不是个着急的人。知道吗?我最怕的就是你,睡你的女人也是因为害怕你。现在,我用不着害怕了。”他还说,“想想小时候,我有多么爱你啊,傻子。”是的,在那一瞬间,过去的一切都复活过来了。

我说:“我也爱你。”

“我真高兴。”他说。说完,就昏过去了。

麦其家的大少爷再没有醒来。又过了几天,我们都在梦里的时候,他悄悄地去了。

大家都流下了眼泪。

但没有一个人的眼泪会比我的眼泪更真诚。虽然在此之前,我们之间早年的兄弟情感已经荡然无存。我是在为他最后几句话而伤心。塔娜也哭了。一到半夜,她就紧靠着我,往我怀里钻。我知道,这并不表示她有多爱我,而是害怕麦其家新的亡灵,这说明,她并不像我那样爱哥哥。

母亲擦干眼泪,对我说:“我很伤心,但不用再为我的傻子操心了。”

父亲重新焕发了活力。

儿子的葬礼,事事他都亲自张罗。他的头像雪山一样白,脸却被火化儿子遗体的火光映得红红的。火葬地上的大火很旺。燃了整整一个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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