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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落定-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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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胃的故事,双方算是打了个平手。严格说来,这不是故事,而是一种比较。关于厕所也是一样。我们知道,不要说藏族人了,就是英国人也被汉人看成野蛮人。蛮子是他们对我们通常的称呼。但我们也有自己的优越感,比如说厕所吧。我远在英国的姐姐说,英国人最看不起汉人,因为他们最看不起中国人的厕所。我的汉人母亲也说过,要问她喜欢土司领地上的什么?银子,她说,银子之外就是厕所。

我没有去过汉人地方,不知道汉人厕所是什么样子,所以,只能描绘一下我们的厕所。

它就挂在房子后面没有窗户的那堵墙壁上。有个故事说,一个汉人的朝廷大官来时,把厕所认为是信佛的藏人为飞鸟造的小房子。因为只有鸟的房子才是在墙上挂着的,因为有高大房子的地方总有大群的红嘴鸦和鸽子盘旋飞翔。故事里说,这个官员因此喜欢我们,在朝廷里为土司们说了不少好话。是的,住高房子的藏人把厕所挂在房子背后的半空中。

我们和客人分住在作为那个汉字两边的楼房里,厕所却在我们中间。所以,在那个特别的冬天,厕所就成了双方时常相会向场合。汉人士兵们在挂在墙外的小木房子里撅起屁股,冬天内冷风没有一点遮拦,自下而上,吹在他们屁股上。这些兵忍不主要战抖,被我的人固执地理解成对我们的恐惧。我想叫他们明白,汉人在厕所里打抖是因为冷风,因为恐高。

黄师爷却说:“叫他们相信别人软弱,对你没有什么坏处呢。”

我便继续让他们在厕所里嘲笑对手。

我有一个单独的厕所。

去这个厕所先要穿过一间屋子,在这间屋子里,铜火盆里烧着旺旺的炭火,我一进去,香炉里就会升起如椽的香烟。两个年岁不算太大的婆子轮流值日。从厕所出来,婆子会叫我坐下,在火边暖和一下,并用香把我从头到脚熏上一遍。我叫黄师爷请败兵里最大的官与我共用这个厕所。邀请发出不多久,我和那个军官就在厕所里会面了。我请他在炉子边坐下来,等两个婆子点上香,等香气把整个屋子充满,一时间,我还找不到什么话说。还是军官先说话,他叫我一起抗击共产党即将开展的进攻。他说,共产党是穷光蛋的党,他们一来,土司没有了,像我这样有钱有枪的富人也不能存在了。“我们联合起来跟他们干吧。”军官的表情十分恳切。说到共产党对有钱人干的事情,他的眼睛红了,腾一下站起身来,一只手紧紧掐住我的肩膀,一只手抓住我的手使劲摇晃。

我相信他所说的话。

我知道军官在跟我谈论生死攸关的问题,但我该死的屁股实在把持不住了。我从他手里挣脱出来,冲进了厕所。这时,正有风从下面往上吹,军官用一条丝中捂住了鼻子。从我这里出来的臭气熏着他了。我拉完屎,回到屋子里,两个婆子上上下下替我熏香。那个军官脸上竟然出现了厌恶的神情,好像我一直散发着这样的臭气。在这之前,我还跟他一样是有钱人,一泡屎过后,情形就变化了,我成了一个散发臭气的蛮子。是的,军官怎么能在厕所里跟我谈这样重大的问题呢。

回去后,我对黄师爷说:“该死,叫汉人去打汉人吧。”

黄师爷长长地叹气,他是希望我跟白色汉人结成同盟的。黄师爷又对我说:“恐怕,我也要跟少爷分手了。”

我说:“去吧,你老是记着自己是该死的汉人,你想跟谁去就去吧。”

我不能说厕所里那么一股臭气,是使我和白色汉人不能结盟的唯一理由,但确实是个相当重要的理由。

春天终于来到了。

我的人说,汉人士兵在厕所里再不打抖了。一是风开始变暖,再则,他们已经习惯悬在半空中拉屎,恐高症完全消失了。有一天,我跟最大的军官在厕所里又一次相遇。我觉得没什么话好说。但他对我说:“春天来了。”

我说:“是的,春天来了。”

之后又无话可说了。

春天一到,解放军就用炸药隆隆地放炮,为汽车和大炮炸开宽阔的大路向土司们的领地挺进了。土司们有的准备跟共产党打,有的人准备投降。我的朋友拉雪巴土司是投降的一派。听说他派去跟共产党接头的人给他带回了一身解放军衣服,一张封他为什么司令的委任状。茸贡女土司散去积聚的钱财,买枪买炮,要跟共产党大干一场。传来的消息都说,这个女人仿佛又变年轻了。最有意思的是汪波土司,他说不知道共产党是什么,也不知道共产党会把他怎么样,他只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跟麦其家的人站在一起。也就是说,我要是抵抗共产党他就投降,要是我投降,那他就反抗。

管家和黄师爷都主张我跟白色汉人军队最后谈谈。黄师爷说:“要干就下决心一起干,不干,天气已经暖和,可以让他们住在外面去了。”

管家说:“可不能在厕所里谈了。”

我笑了,说:“是不能在厕所里谈了。”

大家都笑了。

管家很认真地问黄师爷,汉人屁股里出来的东西是不是没有臭味。黄师爷说有。管家还要问他是汉人屙的屎臭还是藏人屙的臭。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但黄师爷不怒不恼,把管家的问题当成玩笑。他笑着说:“管家还是问少爷吧,他跟汉人在厕所里一起呆过。”

大家又笑了。

我已经准备和白色汉人军队谈判联合了。又一件事情使这一切变成了泡影。这天晚上,我正在灯下跟没有舌头的书记官坐在一起,我们两个都没有话说,因为目前所面临的问题早已超过了他的知识范围。但我已经习惯了每当有重大的事情发生时,都把他叫到身边来。灯芯噼噼地响着,书记官眼里的神色迷惘惶惑。这时,索郎泽郎脸上带着鬼祟而又得意的神情进来了。他带进来的风吹得灯苗左摇右晃,他大声说道:“终于抓到了!”

这些日子,他总对我说,对塔娜不要太放心了。

我觉得这个女人跟我没有什么关系了,除了她还住在我的房子里,还在吃我的,穿着我的之外,索郎泽郎觉得这就是跟我有关系,这是下人们的见识,以为给人点什么东西就算是有了关系。共产党就要来了,但他却盯住一个女人不放。

索郎泽郎没有杀掉汪波土司,一直不好意思。这回,他终于成功地抓到了塔娜的把柄。

他发现一个白色汉人军官从塔娜房里出来,便叫上人,把这个人腰里的小手枪下了,推下楼来,叫尔依绑在了楼下的行刑柱上。他把我拉到门外,但我看不到楼下的情景,只听到行刑人挥动鞭子撕开空气的声音,和被鞭打的人发出一声声惨叫。远远近近的狗也发了疯一般跟着叫开了。

塔娜又和一个男人勾搭上了。

后来,月亮升起来,狗咬声在月亮里回荡。

第一卷 第一十七章

48。炮声

白色汉人的军队开走了。

他们是半夜里走的,连个别都不告就集合起队伍走了。

早上起来,我只看到他们给我留下的那个人,那个被捆在行刑柱上的军官,胸口上插着一把自己人的短剑。他们把住过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说明离开时的情状并不仓惶。黄师爷也跟着白色汉人走了。在他房里,报纸叠得整整齐齐,上面,放着他写给我的一封信。信是用汉字写的,我手下没有一个人认识。香炉里的灰还是热的。我的妻子也跟他们跑了,只是她离开时不大像样,被子、床围,以及好多丝织的绣花的东西都剪碎了,门窗洞开着,一股风吹来,那些碎片就像蝴蝶在屋子蔑飞舞起来。风一过,落在地上,又成闪着金属光泽的碎片,代表着一个女人仇恨的碎片。

又是索郎泽郎大叫着要去追击。

管家笑了,问该往那个方向追,他却茫然地摇晃脑袋,他是个忠实的人,但那样子实在很愚蠢。我的心里不大好受,便踢了一脚,叫他滚开。

但他对我露出了最忠心耿耿的笑容。然后,他从腰里掏出刀,对大家晃一晃,冲下楼,拉一匹马,翻身上去,冲向远方,在早春干旱的土地上留下了一溜滚滚尘土。

管家对我说:“随他去吧。”

望着那一股黄色尘埃在空中消散,悲伤突然抓住了我的心。我说:“他还会回来吗?”

尔依的眼里有了泪水,脸上还是带着腼腆的神情说:“少爷,叫我去帮他吧。”

管家说:“只要不死,他会回来的。”

我问书记官,索郎泽郎会不会回来。

他大摇其头,他说这个人铁了心要为主子而死。这一天,我在楼上走来走去,怪我不能早给索郎泽郎一个自由民身份。后来,还是过去的侍女桑吉卓玛来了,她抓住我的双手,用她的额头顶住我的额头,说:“少爷啊,好人啊,叫使你难过的怪想法从脑袋里出来吧。索郎泽郎是你的奴才,他替你杀那个贱人去了。”

我的泪水哗哗地冲出了眼眶。

卓玛把脑袋抵在我胸口上,哭出声来:“少爷啊,好人啊,我恨自己为什么不一直服侍你啊。”

我抬眼去看太阳,太阳带着格外的光亮。傻子的心啊,好久没有这样滋润过了。我听见自己对卓玛,对我第一个女人说:“去吧,把银匠找来,我要给你们自由人的身份。”

卓玛破涕为笑,说:“傻子啊,老爷还没有叫你当上土司啊!”卓玛的泪水才揩净又流了下来,“少爷啊,银匠已经投奔红色汉人去了。”

我把尔依叫来,叫他带几个人回麦其官寨,看看土司怎么样了。

尔依第一次没有露出腼腆的神色,他说:“去又有什么用,解放军马上就要到了。让位给你也没什么用处了。”

我说:“有用的,我要给所有的下人自由民身份。”

这句话一出口,奴隶身份的下人们立即楼上楼下奔忙起来,有的替尔依准备干粮,有的替尔依收拾武器,有的替尔依牵马备鞍,尔依想不答应也绝对不行了。专门替穷人打仗的解放军还没有来,他们就像已经被解放了。

送尔依上路后,管家对我说:“这样,共产党来了就没事干了。”

我说:“他们听说后,不会掉头回去吧。”

管家说:“不要再说这些傻话了。”

共产党还没有来,也没有人清楚地知道共产党是什么样子,但都认为他们是不可战胜的。那些准备战斗的土司,也不过是在灭亡之前,拼个鱼死网破罢了。而我却还没有拿定主意。管家有些着急。我说,不必着急,该做的决定总是要做的。管家笑了,说:“也是,每次我都着急上火,最后还是你对。”

我想先等两个小厮回来,再作论处。于是,便只好喝酒睡觉。

一天晚上,我突然醒来,感到脚底下有什么东西。一听,是小手小脚的侍女塔娜在脚底下哭泣。我对她早就没什么兴趣了。我叫她就睡在那头,跟我说话。我说:“尔依回来,你就是自由民了。”

她没有说话,但不抽泣了。

“到时候,我要给你一笔丰厚的嫁妆。”

这个马夫的女儿又哭了几声。

“你不要再哭了。”

“太太没有带走她的首饰匣子。”

我说这个匣子归她了,因为她也叫那个该死的名字。她不再哭了,这个贱人在吻我的脚趾。过去,她吻过我身上更多的地方,使我舒服得像畜牲一样叫唤。好长一段时间,她都跟在与她同名的主子身后,我认为跟着那女人学坏了。俗话说,有的女人是一付毒药,那么,这个马夫的女儿身上也沾上这种毒药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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