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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灯带了竹子到了广仁堂,陈大夫正送客人,他是左腿跛,走路屁股得蹶着,送的客人也是个跛子,右脚跛,走路身子却往前戳。一个说:你走啊!一个说:走啊!一前一后蹶着戳着。带灯给陈大夫下达了一个任务:广仁堂每年要采集好多茵陈的,现在正是采集的时候,你给我弄上十斤,要快,要质量最好。陈大夫说:你就能命令我!却让给镇党委书记捎带三包中药去。带灯说:书记身体好好的捎什么药?陈大夫说:书记便秘的厉害哩。带灯说:这我不捎,领导最烦别人知道自己私事,尤其是病。陈大夫说:那为啥?带灯说:中央首长的身体是国家一级机密哩,知道不?陈大夫说:那马副镇长整天嚷嚷着他的病哩。带灯说:他上不去了,也不想再上了么。陈大夫说:你是说书记能上去?带灯说:肯定呀,今年不上也挨不过明年。陈大夫说:镇政府的人认识一个走了,认识一个走了,换得太快了么!带灯说:我一直在!陈大夫说:你解决不了隔壁的房子么。带灯说:你不给我说呀!陈大夫就说他一直想扩大广仁堂,隔壁郑二旦的两间门面要价高,如果能给郑二旦批个五间房的宅基,郑二旦就可以让出这两间门面,而两任镇领导都答应要批宅基的,可快要批呀人就调走了。陈大夫说:你能不能批?带灯说:这我不行。陈大夫说:你只会给我下命令哩,就是办不了事,十斤茵陈得用百十斤鲜茵陈晒的,这咋采呀,到哪采呀?!带灯说:反正我要十斤!从怀里掏了十元钱,不递在陈大夫手里,却扔在了地上,说:你就是爱个钱!
陈大夫拾了钱,去里屋压在了炕席下。竹子在问带灯:茵陈是做啥用的?带灯说:疏肝利尿,保脾温肾。竹子说:你给你弄呀?带灯说:到门口看看去!
竹子到门口,那个疯子刚从门前走过,蓬头垢面,步如雀跃,竹子说:哎,还撵鬼呀?!疯子没理她。广仁堂的门口只是那一对石雕,这石雕是石狮上各坐着石人,一个人捂着耳朵,一个人捂着嘴巴。樱镇的老户人家都有这种石雕,叫做“天聋地哑”。竹子说:噢,不该听的不要听,不该说的不要说!
带灯是从来没有话不能给竹子说的,但这次她偏不给竹子说。竹子也就不再问关于茵陈的事,却说:书记真的要上呀?!
书记是个政治家
这一届的镇党委书记,以前是县长的秘书,分配到樱镇工作后,樱镇明显有了变化,尤其是镇干部的工作作风。
每天早晨,白毛狗要在院子里叫两声。白毛狗是被书记踢了一脚叫的,后来,白毛狗一看见书记出现在了院子,它就叫。白毛狗一叫,肯定是书记已经在他的办公室里办公了,白仁宝就到各办公室查看谁到了谁没有到,搞得大家都很紧张,没有人再敢睡懒觉。
经发办的陆主任说:我跟过几任书记,这任书记是个工作狂!
但带灯发现,书记在下午就不在大院里了。她问过书记的司机,司机说每个下午书记便回县城,因为晚上都有应酬,但天不明肯定又赶回镇上的。带灯说:这辛苦的。司机说:他是一上车就睡,睡着了就放屁,但从不让开车窗。
后来大家知道了书记的生活规律,就有人说书记的家在县城,老婆长年有病,是回去照顾老婆的。马副镇长却说漏过嘴,说书记并不多在他家待,他是回县城或市里去见人呀,请客吃饭呀,为自己升迁谋门路哩。带灯以这话问过镇长,镇长说:走仕途么,谁不求进步?!带灯说:哦,那这话是真的?镇长说:咱这书记是有水平的书记,跟他搭班子这么久,我也是明白了什么是政治家。带灯说:乡镇干部还有政治家?镇长说:中国有多少大领导不是从乡镇干部一步步干上去的,咱樱镇既然有你这样的小资呀,怎么能没有政治家?!带灯就好奇了,她以前读报,常看到北京城里有对去世的大人物的评价,有的说是无产阶级革命家、政治家、军事家、社会活动家,有的却仅仅是无产阶级革命家、军事家,不明白怎么没有说是政治家。她说:啊,什么才是政治家呢?镇长说:政治家就是在大事上要谋划、要琢磨,会谋划、会琢磨,也能谋划成、琢磨成。书记跑动上边,自然他要考虑他个人的升迁,但个人的升迁也和政绩是紧紧连在一起的。修村水泥路就是他要来的钱,扩建咱镇烟叶收购站也是他要来的钱,镇政府的大门楼,卫生院那新盖的一排房,小学里的一批桌椅板凳,都是他以自己的关系要的钱。你知道不,他更有大的举动呀,借助元天亮的力量要给咱镇上拉些商家进来投资啊!带灯说:啊啊,他还打元天亮的牌?!镇长说:樱镇有这么个近水楼台么,以前的书记就是没得上个月,他们想不到,也没气派去做么。
带灯半信半疑。
樱镇真的要建大工厂
但是,樱镇不久就公开了有大工厂要落户的消息。而且已经算好了一笔账:大工厂建到了樱镇,一年光给镇上交纳税金一千多万,这一千多万多得怎么花呀?还有,大工厂需要大量的工人,樱镇人就用不着去大矿区打工了,用不着去市里省城讨生活了,还可以吸引别的地方的人都来樱镇,谁能说樱镇不就像大矿区一样繁华呢?白仁宝说:比大矿区繁华!他伸出大拇指说大工厂是大拇指,又伸出小拇指说大矿区是小拇指,就在小拇指上呸地唾一口。
当年元老海带着人阻止高速路修进樱镇,是为樱镇保全了风水,出了个元天亮,可也让樱镇沦落到了秦岭里第一穷镇。但樱镇要富裕引进大工厂,而大工厂的引进是镇党委书记找到了元天亮,元天亮动用了他的人脉和权力资源而促成的,元天亮又回报了樱镇。
铁匠铺的朱先文除了打铁外,地里的农活不敢耽搁。他在坡地上垄好了红薯窝子,就开始起那育成的红薯苗子要去栽。曹老八背着手从地边经过,朱先文说:八叔忙啥哩?曹老八说:不忙啥,等着呀!朱先文说:等着?曹老八说:等着大工厂建成么!听说大工厂建成后,镇街上每家都有一个工人名额,我还寻思是我去呢还是你婶去?一亩地的红薯能赚几个钱?!
镇西街村的党支部开会,会就在元黑眼家的厅屋里开,研究着镇西街村怎样在新形势下大有作为的事。村里十七个党员,元家人九个。元黑眼已经是八个年头的支书了,五年来再不发展党员,他说他只要想当支书,支书就能一直当下去。现在,党员们在厅屋里开会,他坐在炕上抽水烟。党员们热烈地谈论建大工厂时如果征地,镇西街村的地价应该是多少,如果拆迁房屋,趁早就应多建些,比如把柴草房盖成两屋,坍了的牛圈恢复起来,用水泥预制板棚顶。再还有,镇东街换布拉布他们早就嚷嚷他们是搞建筑材料的有优势承包一些工程,那么,咱们就得早早做准备抢活干。元黑眼把水烟袋在炕沿板上咚地一敲,说:他们凭什么就能多揽到活?元天亮是西街村的,没有元天亮哪有大工厂,他镇政府又不是瞎了眼?!
樱镇人正热火着大工厂,王后生却泼凉水。王后生叼着纸烟到镇中街的饺子店里来,问:饺子是啥馅?店主说:茴香馅。王后生问:多少钱一斤?店主说:十元钱。王后生没有说要买饺子吃,就出去。过了一会儿,王后生又进来,问:饺子是啥馅的?店主说:茴香馅。王后生问:多少钱一斤?店主说:十元钱。王后生还是没有说要买饺子吃,又出去了。旁边人给店主说:你没看出王后生是想让你给他吃便宜饺子吗?店主说:我知道,我偏不给他吃!旁边人说:给他吃一碗吧,他新闻多,在店里给你招生意。王后生又来了,问:饺子是啥馅?店主说:你坐吧,来一碗吃了你就晓得了。给王后生盛了一碗饺子,王后生果然天上地下地说起来,说到了大工厂,他竟然说出了谁也没有想到的事。他说,樱镇交通这么不便,大工厂为什么能选择建在这里?是这个大工厂生产着蓄电池。蓄电池生产是污染环境的,污染得特别厉害,排出的废水到了地里,地里的庄稼不长,排到河里,河里的鱼就全死。大工厂是在别的地方都不肯接纳了才要落户到樱镇的。
王后生的话说得邪乎,从饺子店传出来后迅速散布。人们就恐慌了,他们自然联系到大矿区出现的那些灾害,比如尘灰终日弥漫,雨从天上下来都是泥点,白衬衣变成了花衬衣;比如许多山头被矿洞掏空,发生坍塌,相继有五个村寨沦陷;比如华阳坪原来辣椒有名,莲菜也有名,远近的人都去采购,现在附尘严重,质量改变,已无人问津了。那么,大矿区那儿还仅是残山剩水空气恶劣,而大工厂建成了,将来樱镇的水要被污染,吃什么,喝什么,吃了喝了会患什么怪病呢,女人还能生娃吗?
镇长当然也听到了这些议论,汇报给了书记,书记勃然大怒,说:这是谁要坏我的好事?!镇长说:最先说这话的是王后生。书记说:把他给我叫来!王后生一来,书记说:你还带着蛇?王后生说:我没蛇了,蛇让派出所剁成泥了。书记说:你没蛇了你还这么毒?!我问你,是不是你在造谣大工厂污染,别的地方没人要了才来的樱镇?王后生说:这我看到一本书,书上说蓄电池生产污染环境。书记说:你知道不知道循环经济?王后生说:我不知道。书记说:我告诉你,大型工厂现在都是循环经济,有什么污染可言?建大工厂是为樱镇造福,也是樱镇今后工作的重中之重,你要敢给我伸腿使绊子,我就要看看你是铁打的腿还是麻秆子?!王后生脸一下子煞白,双手在口袋里掏,掏出一颗水果糖塞在了嘴里。书记还在说:别以为我以前还给你笑脸,就把老虎认作猫了?!王后生说:我没使绊子呀,我只是说说。书记说:说说?说也不行,屙出来的你就得给我吃进去!当场就把翟干事和吴干事喊了来,让带了王后生回去写标语,写宣传大工厂造福于樱镇的横额挂在镇街上,整个镇街挂上六幅。王后生说写横额标语他能写,他字写得好,却问:这笔墨纸钱谁掏?书记说:你说谁掏?!王后生说:这我掏不起。翟干事吴干事说:我们会让你掏得起的!…》小说下栽+wR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