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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院子的上访者
早晨,马副镇长开会,非常严肃地让大家看大门口的对联。他说他之所以写这副对联,一是接到了镇长的电话,要他汇报这一段镇政府的工作,镇长就说了同样意思的话。二是大家闲散好多天了,应该收心,尽快进入工作状态。马副镇长就布置任务,要求各部门人员都去各村寨普查村办公室的电话,没电话的立即督促安装电话,有电话的一定派人负责接听电话,因为镇长说他给一些村寨打电话根本打不通,更重要的是县上对樱镇的工作已经有了偏见,很可能县有关领导和部门会给一些村寨打电话搞突然检查。
会议正开着,院子里吵吵闹闹,马副镇长隔窗一看,说:门房咋搞的,让这么多人进来,镇政府大院里逢集过会啦?许老汉变脸失色进来,说来的都是要上访,他把大门开了个缝,他们就全挤进来了,还抬起脚让马副镇长看,脚上的鞋被踩扯了。侯干事赶紧拉了许老汉出去把院子里的人往出撵,双方就吵起来。马副镇长眉头上像挽了一堆绳,对带灯说:都是你的人,你去处理。
带灯端着水杯出来看了,多是些老访户。那个张正民,七十二岁的人了,九十年代初入赘到岳家沟村,九七年离婚后买本村半坡上一孔窑。买窑时九十元,卖去为了显派,说窑顶上那棵柏树长大了能值几十元,就搭送了。但不久邻居岳中胜把那棵柏树砍了,从此引起纠纷。带灯去丈量,柏树确实不在张正民的宅基内,但他说尺子是十一米算了十米,树属于他。他重新找了尺子量,也量不到,却仍上访要求严惩岳中胜。经县镇两级终结都不行。没办法,镇上把那里的地方都给他。还有一家姓严的,为核桃树而来。当年分坡林时小核桃树和大核桃树相近就没算产,现在小核桃树大了,坡地去家说当时没算产的树应归他,两家就起了争端。带灯一年处理了几次,是谁闹得狠了给谁,也曾说一家打一年核桃,也曾说一年两家打下核桃了平分,都不行。姓严的有些神经病,去县上闹,扬言要杀人,坡地主家也不敢争了,但镇政府为给姓严的去市里鉴定神经病就花费了五千元。还有一个叫李志云的,二○○七年全县发生特大洪灾,他家倒了个堆积杂物的小房,因不是主体房,根据县上文件规定不在补贴之列,他就一直上告。综治办曾去拍照片,找群众证言,光回质材料打印就不下五百元。他有个儿子在省城打工,不时去省信访局登记。带灯给他们过面粉和被褥,还办了低保,该享用的享用了,该告还告。
除了张正民、严当初、李志云外,还有四五个新访户,而且老访户新访户来的都不是一个人,有父子的有夫妇的,镇街上一些闲散人也跑来看热闹。带灯一下子头大了,站在台阶上喝杯子里的茶水,茶水还烫,她吹一下茶沫喝一口,吹一下茶沫再喝一口,慢慢稳了情绪,突然将茶杯在窗台上一蹾,厉声吓唬着谁也不许吵嚷,凡是来真上访的每户只准一人到综治办门口的台阶上去坐,别的家属和起哄看热闹的就赶紧离开镇政府大院,否则就让派出所的人来处理。白毛狗一直没有叫,这阵从人群里钻出来就站在了带灯身边,吼了三声汪汪汪,又吼了三声汪汪汪。侯干事、竹子还有许老汉把人往院门外推,推不动的,侯干事喊白仁宝,白仁宝拿了个照相机拍照。好多人害怕被拍照,就出了院子,院门哐啷关了,许老汉加了一道横杠。那些上访的代表坐到综治办门外台阶上,说:你照吧,就这张脸,县公安局桌子上早都有了这张脸。
带灯坐在了综治办的房子里了,开始叫上访者的名字叫到谁,谁进来。她首先没叫张正民,叫的是姓严的。姓严的来了夫妇俩,丈夫口笨,被撵出了大院,媳妇一脸土色,叫到她,她把头发故意弄乱。张正民说:我排在前面,怎么先叫她?带灯没理。严家的媳妇就进来,带灯说:把你头发束起来!那女人说:我头发就没束过。带灯说:你到我这儿了就得束头发!那女人就束头发,头发挽了一堆盘在头顶。竹子从门口的扫帚上折个棍儿,那女人就插在发卷里,说:我这是去吃宴席呀?!带灯说:你就是上杀场你也是女人!就问:你啥事?那女人说:还是核桃树的事。带灯说:坡主家都不争了,你还来闹什么?那女人说:本来就归我家的他争什么?他现在不争了,秋里结了核桃他还争不争?今年不争了明年还争不争?他死了他儿子还争不争?镇政府得给我出个文件,得镇长和你按个指印,盖上个红椭椭公章。带灯说:你不简单么,考虑得这么长远?!那女人说:我男人脑子有病,我得撑家。带灯说:你以为你真能撑了家?我们已经研究了,这树核桃价三百元,由镇政府来出,两家谁要了树就不得拿钱,谁拿了钱就不得要树。你要树行呀,镇政府可以出个文件,镇长在外开会,回来了就给你办。顺你心愿了吧?那女人说:三百元,镇政府出?!他为什么就得三百元?带灯说:那你得三百元,树归人家?那女人说:凭什么把树归他?树是我家的!带灯说:树现在就归你么。那女人说:那三百元呢?带灯说:三百元与你没关系。那女人说:咋能与我没关系?没有树就牵涉不出三百元,三百元怎么与我没关系?没有妈哪有娃,娃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让我男人来!当初,当初,你让人家欺负我啊!严当初在院外使劲敲门,但他进不来。带灯说:你不是能撑家吗?那女人说:我就能撑家!带灯说:就这样了,你回去吧。那女人说:我口渴。带灯让竹子领人去门房喝水去,并喊:张正民!
张正民进来,挖了一把鼻涕,瞅着桌子腿和墙楞角,带灯说:甭胡抹呀!张正民把鼻涕抹在鞋底下,脚就在地上蹭。带灯说:你是不是上访有了瘾,问题都终结了还来干什么?张正民说:让我抽锅烟。带灯说:是纸烟了你抽;是烟锅了我嫌呛,不能抽。张正民说:我哪儿有钱买纸烟?把掏出的烟锅又装到口袋,说:地方是归我了,我来要办个土地证。带灯说:行呀,给你办土地证。张正民说:你真的给办土地证?带灯说:我代表的是镇政府,我哄你?张正民说:我要给你放一串鞭炮。带灯说:你省着吧,还能在镇街上下一次馆子!张正民说:那几时办?带灯说:半个月后来拿证。张正民却拍自己脸,说:这不是做梦吧,政府今日这干脆的?!带灯说:羊都给你了还在乎缰绳?
张正民的问题三棰两梆子就处理了,张正民感到意外,台阶上坐的李志云也感到意外,拉着出来的张正民问情况,用力过大,竟把张正民从台阶上拉得跌了下来,半天才爬起身。竹子说:老胳膊老腿折了你李志云负责呀!竹子进了办公室,低声给带灯说:你答应给办土地证啦?带灯说:那么大岁数了,又孤鳏一人的,反正死后土地是国家的。竹子说:我只巴望他快死!带灯说:甭胡说。李志云已经进了办公室。
李志云说:你们骂我死?带灯说:谁骂你死?倒是你快把我们烦死了!李志云说:你给我把事一办,不就不烦了!带灯说:我还没去找你哩,你倒先来找我了!李志云说:你找我?是不是我儿子成功呀?我估计我儿子会成功,就等着你们来给我解决事,但等不及你们么,我只好来了。带灯说:给你发了面粉和被褥,又按深山独居户移民搬迁给了你低保补贴,你还让你儿子去省信访局告?!我告诉你,省信访局把材料已转到镇上,处理还得镇上处理,树梢子摇得再欢,树根不动弹,摇也是白摇。李志云说:不会白摇,我知道你们不怕我们老百姓就怕管你们的领导。带灯一下子被噎住了,伸手去拿茶杯,才记得茶杯还在会议室的外窗台上。她说:李志云你上访上得蛮有了经验么,你说得对,拿了拳头往我们软肋上戳。李志云说:我儿子在外边见过世面,他认为处理得还不公平,他要告村干部领救灾款时什么房子都算,给受灾户发救济款了却为啥把我家的房子不算数?村干部连我那样的房子都没有,他又为啥给他补了三间的房钱?带灯说:这话我给你说过一百遍了,你的房子不符合文件规定,所以不能算,村干部胡作非为我们不是已经处分过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