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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偎依在一起,破旧的房门在暴风雨的袭击下轰然倒地,雨水肆无忌惮地涌进房间。伸手不见五指,我们毫无反抗能力。这种恐怖的景象持续了半个小时。
多年之后我通过互联网才得知这种“白昼黑夜”的情况出现在整个华北地区,那是一次为气象观测者津津乐道的自然现象。可是有多少人了解它所带来的巨大灾难呢?雨过天晴,妈妈走出屋门,愁眉不展。院子中的两棵梨树被狂风卷走了所有的叶子,半熟的雪花梨凋落在地,同泥土混在一起,让人看了不由不心疼。向村口看去,那里已经聚集了好多人,他们迎着秋风,抱着肩膀,眺望着远处的庄稼,呆在那里一动不动。玉米、高粱成片地倒下了,枝叶繁茂的豆子被浸泡在雨水中,满目疮痍,一片狼藉。
一九九八年,是共和国历史上一个多灾多难的年份,百年不遇的洪水席卷神州大地,北到松花江,南到珠三角,人们都在与自然灾害做着艰苦卓绝的斗争。看到苦心经营的庄稼毁于一旦,村民们自然伤心欲绝。他们一步三回头地从村口走回来,有的神色凝重,有的泪流满面,那是他们的口粮,是他们的财富,是他们的希望啊。
回到家里,妈妈心情沉重,半晌无语。过了很久,她用商量的口气和我们说:“要不,我们明天请乡亲们吃顿饭吧,这么多年来邻居们没少给咱们帮忙,现在海海考上大学,马上就要到外地读书了,也应该答谢答谢人家。”我和弟弟举双手赞成,我们和妈妈的心是相通的,此时,妈妈想得最多的就是在困难的时刻创造条件将乡亲们聚在一起,给大家重新点起生活的希望。
说办就办,我和弟弟分头行动,通知街坊四邻我家明天有宴席。
我出门拐进宋二叔家。院子里堆满了积水,横七竖八地立着半截子砖头。我要先提气,然后纵身跳跃,像武当派的道士练梅花桩一样一路小跑,但最终还是在跨上月台的瞬间落入水中,鞋子全湿了,走在路上滋滋地往外冒水。宋二叔一家人正在看电视,看到我赶紧把门打开。
宋二叔让我坐下,问我道:“林海,什么时候开学啊?”
我说:“还有三天就走了。”
宋二叔羡慕地看着我,说:“真给你妈长脸啊。”转过头,狠狠地瞪着自己的两个儿子,骂道:“你看你林海哥,再看看你们两个小犊子,就没有一个争气的。看书比砍头还难受,一见肉,哼,看看你们那没出息的劲儿,恨不得把脑袋摘下来往里面塞。”
那两个孩子站在旁边,也不生气,嘿嘿傻乐。父子深情在无声地流露着。我突然觉得很难过,不知不觉中想到了爸爸。多少年来,我几乎已经忘记了爸爸这两个字是如何发音的。我不敢去想,也不敢去听,哪怕是在书本上见到“爸爸”这两个字我都想哭。想一想以前和爸爸在一起的日子,每一天都是那样值得回味,有时我甚至在想,哪怕让爸爸再抱我一回,哪怕让爸爸再亲我一次,哪怕只是他轻轻地再牵我一次手,就是用一生的时间去换我都心甘情愿啊。在一个完整的家庭中生活的孩子,请你们珍惜自己的父母吧,那是你们一笔莫大的财富。父母健全的孩子永远也不会理解生活在单亲家庭中的孩子对父母的珍爱,即使他们平日里活泼开朗、乐观向上,但他们也会在某一个不经意的早晨悄然想起失去的亲人,那种钻心的伤痛会久久地折磨着他们,让他们泪如泉涌,苦不堪言。
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笑着对宋二叔说:“您说着了,我这次来就是请您全家明天到我们家去吃晚饭。首先声明,猪肉管够。”两个孩子听了,眼睛里立刻闪烁着兴奋的亮光。宋二叔却反问道:“请客?你们家请什么客啊?”我说:“我不是要开学了嘛,家里请大伙吃顿便饭。”宋二叔大手一挥,说:“别来这形式主义,你们请大伙儿吃顿饭又得百十来块钱,何必呢?好好地留着你上学用吧。”我紧着催促他:“上学归上学,咱们聚还是要聚的啊。”宋二叔的牛脾气上来了,死活不开面,就是不去。最后,干脆点上他的大旱烟,蹲在地上一声不吭。我只好把求助的眼神投向宋二婶。宋二婶看着我可怜兮兮的样子,有些心疼。她大步上前,揪住宋二叔的耳朵,一把将他拎了起来,宋二叔疼得龇牙咧嘴,叫声不断。宋二婶大骂道:“我看你是给脸不要,海海请你不够资格啊,就你这臭德行还非拿八抬大轿请你啊。”宋二叔在二婶的武力恫吓下,立刻屈服了,不停地求饶道:“我去,我去还不成吗?”宋二婶这才松手。两个孩子忍俊不禁,哈哈大笑。宋二叔恼羞成怒,大声地骂道:“小王八蛋,笑什么笑?给你妈鼓劲儿是不是?”两个孩子努力止住笑声,偷偷地跑到里屋。哎,我在旁边看得心里酸酸的,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看似平凡的生活又多么幸福啊。我赶紧和二叔二婶告辞,快步走了出去。
走在泥泞的小路上,我一家一户地通知着亲戚朋友们,等悉数通知完毕,天已经黑下来。
第二天清早,妈妈去集市买菜。中午我们简单地吃点东西,妈妈就开始忙活了。下午,外公外婆和舅舅舅妈过来帮忙,我们家里顿时热闹起来,锅碗瓢盆声不断。
黄昏,客人们都赶到了,舅舅忙不迭地打着招呼,在屋里忙来忙去。我家已经很多年没有请客了,这种氛围让我有些不适应,看着舅舅忙碌的身影,我心情复杂。我不知道该怎样评价舅舅,在别人眼里他是一个利欲熏心、不讲道义的小人,是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不孝子孙。在我们孤苦伶仃的时候,他并没有给过我多少关爱,甚至在我多吃外公家一个包子时他都会鄙夷地骂我一声饭桶,那句话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记忆中。如今,我考上了大学,舅舅对我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逢人便“海海”长、“海海”短地说个不停,昔日他无比讨厌的外甥一下成了四处炫耀的资本。舅舅好歹也是中专毕业,在他们那代人中也算是个文化人,但终归没有摆脱趋炎附势的本性。可是我还能怎么去要求他呢?他看着我的眼神中还保留着对知识的崇敬,在我大病一场的时候也只有他们会整夜不合眼地守在我的身旁。血浓于水,亲人毕竟是亲人啊。
客人们在屋子里七嘴八舌地闲聊,话题无怪乎是我考上大学和昨天那场雨灾。很快,饭菜端了上来,舅舅陪席,在里面吆五喝六地指挥,这种人前露脸的活是他最乐于去做的。几杯白酒下肚,客人们耳酣脸热,饭桌上开始热闹起来。三桌酒席,光是做菜便让妈妈她们手忙脚乱。农民最淳朴,他们在桌前一坐,就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样,连酒都是自己给自己倒。一桶散酒很快见底,弟弟飞奔着再打回一桶。这些终日在土地里辛勤劳作的人肚子很奇怪,具有极强的伸缩性。今天他们吃得开心,聊得尽兴,坐在椅子上就不想动,筷子不停,一桌酒菜很快就被他们收入肚中。
舅舅摇头晃脑地喊道:“大姐,快点上菜。”
妈妈站在厨房里目瞪口呆,她没想到一顿饭会吃这么长时间,更没想到自己购置的酒菜会被他们如此轻松地一扫而光。舅舅还在扯着嗓子招呼,妈妈的脸腾就红了。舅妈赶紧出主意道:“大姐,你别着急,其实他们早就吃好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一个个都在仰头打饱嗝,咱们现在做一大锅酸菜粉条端上去,正好给他们醒酒。”妈妈高度紧张,不知所措,只好对着舅妈不停地点头。舅妈手脚利索,很快把菜做好,端了上去,没想到临时起意的这道菜竟然赢得了一致的喝彩。
果然如舅妈想的,大家都已经吃得差不多了,现在只是喝点汤醒醒酒。也许是喝得太多了吧,短暂的休息过后,酒劲上涌,几个三四十岁的汉子舌头都短了,像群小孩儿似的开始胡说八道。突然,宋二叔“扑通”一声摔倒在地,我赶紧跑过去把他扶起来,他拉住我的手竟然呜呜痛哭起来。他使劲拽着我,说:“海海,你有出息,考出这个鬼地方就再也不用回来了,甭他妈想家,这里简直就不是人呆的地方。我他妈每天起早贪黑累死累活地种地,说他妈的被风吹倒就被风吹倒了,这老天爷还让不让人活了啊。”说完,趴在桌上,呜呜大哭。我的眼泪也跟着掉下来:昨天下午,我亲眼见到成片的庄稼倒在泥水里,那上面凝聚了农民大半年的血汗啊。从选种到种地,从施肥到拔苗,炎炎的酷暑中他们连午休都舍不得,没早没晚地忙碌着,皮肤被烈日烤得黝黑,后背让阳光晒得一次次暴皮。他们没有任何怨言,任劳任怨,但这一场暴风雨过后他们所有的心血都毁于一旦。舅舅此时显得特别男人,他瞪着喝红的眼睛朝宋二叔吼道:“看看你那脓包样,不就几亩庄稼吗?看你哭得跟死了亲爹似的,没出息。”宋二叔难以抑制自己的悲伤,他抬头,泪眼模糊,极度悲痛地说:“我所有的庄稼全完蛋了,你知道吗?我这一年白忙活了,颗粒无收,颗粒无收啊……”说完,老泪纵横。
妈妈在外面听到宋二叔悲切的哭声,走了进来。她站在宋二叔身边,轻轻地安慰道:“他二叔,别太难过,小车不倒就得往前推,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宋二叔抹掉眼角的泪水,抽泣着说:“嫂子,我最佩服的人就是你。自从海海他爸去世后,你一个妇道人家,拉扯着两个孩子,日子得有多难啊,可是从来就没听过你说过一声苦,叫过一声累。现在两个孩子都长大了,也都有出息了,你的苦日子也到头了,我们都为你高兴啊。”旁边的客人听了,也都不住声地附和。妈妈咬着嘴唇,眉头紧锁,脸上带着痛苦的表情。以前的风风雨雨,现在想起来都是莫大的折磨,艰难跋涉途中的个中滋味只有自己最为清楚。宋二叔看着我说:“海海,不是你二叔喝多了,你妈真是不容易啊,你们将来对你妈再好也偿还不了她对你们的养育之恩。有时,我这么一个大老爷们都觉得活着太累。你看,现在有本事的都跑出去做买卖了,剩下咱们这老实巴交的在家里种地,靠天吃饭,风调雨顺还好,万一遭灾就只好大眼瞪小眼,混吃等死了。”二叔说着,挣扎着站起身,又喝了一大口酒,他凝视着我说:“海海,你有出息,考出去了,就再也不要回来,将来毕业了留在唐山,留在石家庄,留在北京,走得越远越好,就是不能再做农民啊。”
我默默地听着,心里感到阵阵悲哀:这就是我生于斯长于斯的群体啊,他们命中注定生在这块土地,就难以把握自己的命运,农民本来只是一种职业,如今却成为套牢人活动空间的一种身份。后来,我走出那个狭小的乡村,来到一个省会城市之后才知道“农民”这个词还可以用来骂人。一个终日在太阳底下辛勤劳动的阶层,一个靠土里刨食养活了我们整个民族的阶层,他们善良朴实,聪明勇敢,却被当作无知、愚昧、老土、落后的代名词。当我,一个从农村走进城市的孩子,第一次听到有人用农民这个词汇骂人时,我只觉得一把无比锋利的匕首恶狠狠地扎进我的心脏,鲜血淋漓。
夜已经很深了,客人们纷纷起身回家,我把他们送到门口,宋二叔临走前还在叮咛我,说:“海海,一定要对你妈妈好点,也许我咯嗦,但我不得不说啊。“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您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