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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红-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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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俩正站在大院里谈话,月红从街上回来了。她买了二斤河歪肉,二斤田螺。菜薹子烧河歪,炒田螺。——这两样河鲜都是存根爱吃的。“存扣,你家来啦!”月红欣喜地叫道。存扣也叫:“姐,上街啦。买的什好菜?”往篮子里一看,“哟,好东西。今儿可要和哥好好喝两杯。”“可不敢多喝,做生意找错钱的。”存根笑着说:“晚上喝,把福生他们喊来陪你。”

《盐城》第一章5(1)

中饭后,存扣往河东走去。饭桌上,月红嫂笑着说:“要下田玩,这河西不照样有大田,大田里还不是长的一样的庄稼。”存扣也笑着说:“这不同。那边的田熟,河啊桥啊树啊都认得。到那儿看看才亲切。”存根对月红说:“兄弟到底还是个文化人,想法跟我们大老粗不同的。”

打老街上走。这几年街面变化不小。街道原来是麻条石和小青砖铺的,全撬掉了,铺上了平整的水泥方块。两边的老房子有的拆掉重砌过,有的把门面出了新,墙面贴上亮烁烁的瓷砖,槅扇门改成了玻璃门、卷帘门。尽管这世界变化快,可自己庄上老街的变化却让存扣不适应,有种怪异的陌生感。

记忆中的许多东西从此看不到了。街新了,而许多人却旧了,老了。路上不断有人跟他寒暄打招呼,走走停停,从街西走到街东,一盒烟就分得差不多了。孩子们认不得他,好奇地看着这个蛮受欢迎的陌生人。

从街东折而向北。走到自家老屋时,存扣在大门口站了许久。门锁着。自从存根到河西开了连家店,这老屋就借给“老麻皮”凤枣大爷住。凤枣大爷没儿子,五保户,一辈子没有个正经住处,庄上到现在都没设个养老院,存根就把这房子暂给他住下。凤枣大爷八十一了,跟存扣同宗,家谱上“凤”字辈就剩他一个了,每年清明吃祖会(同宗族人家集体祭祖)他都是坐最大的上岗子。邻居有人看到了存扣,彼此间客气地打上招呼,说“老麻皮”出去做生意了。“这老东西,凶哩。越老越凶!在外头收鹅毛,卖香,挑个担子,一天要走几十里路。不晓得要赚那么多钱有什么用!”一个邻人说。另一个马上接上口说:“他不是还有女儿嘛,还有侄子。老年人跑跑动动心情舒畅,赚个三块五块也是个奔头。蹲在家里做什么呢?只有等死!”存扣连说“对对”。又是掏出好烟来撒。他有准备的,兜里装了三包。

存扣到了牯牛湾。牯牛湾风光依然。小麦、油菜、桃红、柳绿、芦苇、小桥、流水……太阳悬在午后的碧空,如金色的火球,侧耳倾听,仿佛能听见“咝咝”燃烧的声响。满目锦绣,遍体温暖……在一块油菜地边上,存扣却蓦然一激灵,寒毛NFDB2起。

时隔十九年,在相同的季节和天气,他又站在相同的地方!

还是那块油菜田。

还是那条田埂。

还是那个时刻。

——他,怎么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这条田埂上?为什么这条田埂的旁边种的还是油菜?……他突然就明白了那天深夜他站在阳台上抽烟时,依稀听到的远处那两声急遽的、冷不丁的、很清晰的呼唤:

“存扣——”“存扣——”

是……她?

是的。肯定是的!——那是秀平在呼唤他。是秀平引他到了这个地方!

他顿时泪飞如雨。

他轻唤道:“秀平姐姐,我来了,我来了……”

如同十六岁时的此刻,他在地上躺了下来。

躺在长满野草和小花的软绵绵的田埂上,

躺在肥阔碧绿的菜叶和金黄灿烂的菜花下面,

双臂伸成扁担,两腿叉成剪刀,变做一个“大”字。

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哎。变的只是光阴,是岁数。

他的眼睛眯成了线。暖烘烘的气息。明艳艳的阳光在他眼前幻成仙境般的七色炫彩,恍惚和悲情把他带到了从前。一首遥远的情诗在耳边响起……

海蓝的天空中高悬着金色的日轮

寥廓的原野上徘徊着寂寞的少年

绿柳垂挂在水面桃红遮掩着桥头

无限美景中少年却在轻轻叹息

为什么童年过去便懂得了忧伤

为什么春天美丽反而催人哀愁

只有这眼前的菜花不知烦恼

把握花期开得如火如荼

我看中其中最蓬勃的一棵

叶如碧玉花似碎金亭亭树立

阳光下张扬着妖冶的光焰

阵阵芳香招来狂蜂野蝶

我欲把它移向我的庭园

让我恣意采拾它浑身的丰收

这首《给XP》是存扣写的第一首情诗。在那个温暖安谧的午后,他把它写在一张巴掌大的油菜叶上。由此为发端,他的人生开始了一场刻骨铭心直接影响他生命走向的悲喜剧:他得到了秀平的爱情,几乎就拥有了她全部的未来;然而,他……竟又失去了她,失去得那么彻底。她——死了。

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被扔下了。

仿佛世界重新变成了蛮荒,蛮荒世界中只剩下他一个人。

无与伦比的悲苦和孤独啊。

时隔这么多年,秀平将自己蜷成手指头大的形状,藏在存扣的心田深处,只有偶尔在梦中才能看见她姗姗地走出,走出她的影像,却越来越短暂,越来越朦胧……难道时光真的会冲淡一切吗?睡在坟中十八年的秀平是不是对存扣的健忘产生了些微怨怼了呢?

……秀平站在了存扣眼前。大眼睛专注地瞅着他,怨艾,深情。粗黑的大辫子搭在胸脯上,依旧是十几岁青春的身材,苗条,高挑……她走过来。在他身边躺下。伸出柔长的臂让存扣做枕头。他感到了她头上青丝的挠痒,感到了她温馨的鼻息……他大叫一声“姐姐”,猛地拗起身来,胸脯起伏,大口地喘气。

《盐城》第一章5(2)

哪里有什么秀平?他站起身来,举目四顾,垛田上没有一个身影,唯见西北方向约二百米处,有一个矮趴趴的窝棚,便信步走过去。

一个手持鱼抄的人从芦苇间钻了出来。他五十多岁,很干练,很健旺。穿件蓝色涤卡中山服(水乡农民爱以此做劳动时的工作服,厚实而耐磨),已旧得发白,上面沾着水草和泥渍;脚上是双沾着湿泥的解放鞋(也是农民干活时爱穿的)——居然是老机工保国。

“哎哟存扣!你咋到这儿来啦?”保国抢先开的口。

存扣很激动。保国,他少年记忆中最深刻的重要人物,这个叉鱼钓老鼠下酒有一肚皮故事的人,这个给他提供两粮面袋“黑书”(因此让他的童年五光十色,并萌发终身理想)的人,这个靠聪明靠勤劳致富最终结束若干年光棍生涯做上新郎的人,现在……他怎么在这里?存扣也喊道:“老哥,你咋在这里呢?”

“我在这里养蟹,看蟹塘。”保国忙把存扣往窝棚门口的凳子上让。门口一颗桃树开得正盛,粉红得炫人眼目。凳子是两截树桩做的,圆圆的正好让屁股铺在上面,蛮敦实。保国拱到窝棚里用一个搪瓷缸子冲了茶,端给存扣。存扣嘬着嘴喝一口,茶却是好茶。

“你又养蟹了?”存扣问。

“养了三年了。”保国说,“你是贵人,现在也不大家来了;来了也不找老哥了。”

存扣略带歉意地说:“忙啊,穷忙。做生意就像坐牢,沾上了就没得自由了。就是回来,也是来去匆匆。”

“是呀,生意是条牛绳,拴上了就不好走。”保国指着窝棚后的水面说,“你看,这十亩蟹塘就把我陷在这块了。”

“收入还可以?”存扣问。

“一年几万块钱吧。”保国轻描淡写地说。

“你老哥神哩,做什么都灵光。难怪人家城里人现在羡慕农村。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下岗工人啊,一个月拿百十多块钱生活费,管嘴都难,可怜哩!”

保国说,他要趁不老,趁能动,多攒点钱留给儿子学兵。

……

存扣离开牯牛湾时,朝东北方向看了一阵,看那里树木葱绿的一块地方,有大鸟在上头盘旋。那是秀平歇息的地方。存扣眼前又迷蒙了,他喃喃地说:“姐姐,明天我去看你,今天来不及了哩……”

存扣说来不及去看秀平;是因为他要回去划纸。中饭时他对哥嫂说了;要到秀平坟上烧纸的。月红说:“路远啊,你弄捆纸到河边上烧烧吧,朝东北方向喊秀平的名字就行了。”存扣说不行,要亲自去的。他说:“我要去哭一哭。”存根说明天起早陪他去。存扣说:“不要,你去了我哭不出来。”

存扣从田里回来后,便去杂货店拎来一捆上好的毛苍纸,先用红色百元大钞在最上面按了又按,便以此确定了每张纸钱的最大价格,然后就慢慢划,足足划了两个多小时。一捆纸蓬开来,竟是原来体积的十数倍之多,不得不用月红嫂装棉花特制的大蛇皮袋把它们装进去。存扣试着把这庞大得夸张的口袋背在肩上试试,有一种很踏实很富足的感觉。想到明天秀平就会收到这“几十万块钱”,他心里高兴得很。

《盐城》第一章6(1)

晚饭,存根把福生和玩得好的几个人请到家里来陪存扣。是在“国权酒楼”订的菜,老板娘亲自把盒担挑过来,小扁担挑得“嘎吱嘎吱”的。蹲下来,从一层层的红漆盒子里往外拿菜,很有点变魔术的意思,把八仙桌上变得满满的。毕竟是酒楼里大师傅做出来的,无论冷盘热菜,都弄得很讲究,那喷喷的香,腾腾的热,让你忍不住咽唾沫,急急就想吃。

“钱真是个好东西,来人到客不要动手烦神,坐在家里电话拨拨,就有人替你把桌子布置得好好的。”福生笑着说。

几个人喝得不少,说得也不少。

存扣说今天打东桥上走,看到半条河都纠缠着水花生老藤,水边上浮着玻璃瓶儿,塑料瓶儿,方便袋子,还有棒棒棍棍的,还有死鱼,真是脏死了;说春上河水应该是碧清的呀,怎么把个河搞成这样?

福生说有什么办法NFDAB,污染大呀。现在种田老早就不用绿肥了,不划水草不罱河泥,河泥越积越厚;从前在大集体时,家家草不够烧,脱粒后的草粉子(草屑)都当个至宝,现在人变“修”了,烧(煤)炭,烧电,烧煤气灶,收割后那些黄灿灿干焦焦的好稻草好麦草就在大田里放火烧,或干脆就推进河里。河床本来就越来越浅了,弄得行船都困难,有的河沤得黑咕隆咚的,篙子插下去臭水直冒,拔都拔不上来。现在人又不如从前自觉了,垃圾往河里瞎倒,杂七杂八的东西往河里乱撂,你说河哪有不脏的。

开日杂店的庆平接着说,以前穷的时候又没得什么垃圾,所有的垃圾都是肥料,都能送到大田里去的。哪像现在,什么样的东西都有,倒在哪里一百年都烂不掉。“自从用了化肥,这世界上就脏了不少——以前在路上有一颗鸡屎狗屎人都像个宝拾起来哩!”他想了发笑,背诵道,“粪肥是个宝,庄稼少不了。鲜灰熟粪烂河泥,沤到田里值大钱。”

存扣听了也发笑,感到一种久违的亲切:这些乡间民谚他小时候上学都背过的,那时学生课后背个粪筐满世界拾粪,为谁先看到一堆大狗屎争得打起架来的都有。

开缝纫店的阿虎说,现在到了夏天,下河洗澡的孩子都不大看见了。河泥太深,水太脏,玻璃瓦瓷的又多——“以前罱泥的人罱到一丁点戳人的东西都要拣出来的。现在摸鱼的一碰(方言:常常,冷不丁)就把手划开来戳开来了,摸歪儿的人不敢下水用脚踩用手摸,都是用耙子扒。”

杀猪的宝宏说,我们顾庄水大还好些,他东台县的姐姐家那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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