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时光、他们的聚会不大都是在此度过的吗?灯光和杯盏,还有那已经卷边了的壁纸,店堂内庆贺开业的匾额,丰腴白净的老板娘,以及音乐。总的来说,过节期间他们在东平家里吃饭的时候要少,他们总是倾心于那些开在路边的私人餐馆。他们不厌其烦地吃喝。饭桌之于他们的重要性一点儿也不亚于他们的床铺,至少,它是第二位的。在他们的婚床尚未漂来以前或沉没以后,他们的饭桌金光独耀,犹如在黑暗的背景下被一束射灯(也许是闪电)照亮了。从两个人的床铺走向与大家同乐的饭桌是他们中许多人共同的经历。
多年来刘松一直是那饭桌上的主角,他的风度和阅历也无人可比。只是,他没有小夏那么要强。也许正是他的谦让和疲软的态度赢得了大家的心。这不,东平们回忆起他给他们带来的那些快乐时光。他给他们的饭桌带来过安慰。
他给困于一隅的人们带来了天南海北的消息。
他给贫穷的人们带来了金钱的常识和花销的感受。他们用他的眼睛在目睹,用他的手指在触摸。他吃过的宴席有两万块钱一桌的(是此刻一百块钱的两百倍)。东平问他的感受如何?曾感到过自卑吗?没有,他说。在我看来他们像白痴一样地花钱。他的想法正好也是他们的想法。
他给失去婚床和性交机会的人们带来了淫乱的故事,有时候也不完全是故事,在他来自的那个城市里有时候淫乱是一个基本的现实。这方面他不惜大费口舌,倒也不完全出于炫耀的动机。他知道他们离开了女人聚到这里,别的也许还能对付,惟独此事使他们不能真正自拔。他男人才有的那种理解和体贴犹如春风,温暖人心。他邀请在座的去他所在的城市,他将在按摩院里招待他们,保管没病,十分保险。他与老板很熟,绝不会挨宰。他在那里招待他们就像他们在鸡鸣寺茶馆里招待他,都是出于招待客人的惯例,而被招待者也就应该入乡随俗了。所以他也不是特意要那样招待他们,人人到此都会受此待遇。来的都是客,他尽地主之谊,在前面的茶座上等着付钱。那儿也有茶座,也能喝茶,不过是附带的而已。惟一的难题就是:有的时候他不知道该付给老板多少钱。倒不是他不知道价格,而是弄不清他的朋友实际消费多少。这种事当时又不好问,只得依赖小姐的诚实。“小姐,多少钱呀?”“两百啦。”“两百啦,你没搞错?”“不信你就问这位先生啦。”于是他就问这位朋友先生:“两百,值不值?”最多也只能问到这地步。“值值,当然值。”在这个以性无能为最大耻辱的时代里,他也只能得到这样的回答。怎么个值法就不便再问了。实际上也是因人而异,有脆弱的去过一次就倒了胃口。也有的去了还要再去,从此爱上此道。当然也不能让他老请,也没有多余的钱请他。也许还因为害羞,他的客人就背着他偷偷地去。
他给胆怯的人带来了信心。刘松对东平说:“别怕,有我,我给你护航。”他们全都在饭桌上喊了起来:“那你还不去!”他给东平带来了被邀请的荣耀和拒绝者的高尚。“刘松那里我肯定是要去的,但是为了看望朋友。按摩院这种地方我大概不会习惯。”他给他们带来了有益的争论。“为什么?我想不通。”灰灰说。
他还给他们带来了他自己,重要的正是这个。他们都同时拥有了一个传奇般的朋友,他搞的女人保守的估计在两百个以上。他是一个诗人,发过小说并精通经济,对自己老年的安排就是买了一部二十四史。他经常在天上飞,一次也没有掉下来。办了一家锅巴厂,赔本一百四十万,从中愉快脱身没有坐过一天牢。被疯狗咬过,在火车上见到了一伙卖老虎阴茎的江湖骗子,老虎的阴茎当然也是假的。他走到哪里哪里就要出事,皮毛始终无损的恐怕也只有他。因此他的同事在大街上被人卸掉了一条膀子,手腕上还铐着一只密码箱。因此公司的司机送他去机场在返回的途中不幸遇害。他惟一的哥哥一日心脏骤停,众多的朋友穷困潦倒,要不就一夜之间成了亿万富翁,回到故乡修铁路、办航运。他身边的人要么倒下去,要么站起来。他和同一个女人结了两次婚又离了两次,第二次历时三个月,刚好一个季度,一个春季。他还招待过广场上下来的民主斗士,作为慰劳把他们领进了按摩院。第二天他营救扫黄中落网的同胞,犹如营救革命先烈。他的朋友中有政治家、同性恋、很多的经理较少的文化人,还有鸡(就是妓女),一条狗(已逝)、两只鹌鹑,做到了真正的众生平等。这还不包括他出国、进藏、去澳门、办报纸、拍电视、开汽车、中头奖等等人人都羡慕的好事。他先认识了东平,继而认识了东平所有的朋友。他们全都毫无保留地喜欢上了他。多年来他们平庸单调生活中的有限历险多少与他有关。他每年到此与他们同呼吸共命运,当然值得一“共”的也只是他的命运。想想看,一九九三年的枪战,一九九二年的码头奇遇(这是另一个历险的故事,将在我的另一篇小说中加以叙述),一九九一年的遭劫(又一个故事,说来话长),一九九○年的按摩院……哪一年他不给他们带来新鲜有益的刺激?哪一年能不出点出人意料的事儿?
三人行8(2)
连载:饭桌上,他们真的难以抉择了,谁该是一九九三年的明星?或许他们该设一个终身荣誉奖授予刘松。好在今年的节期还没有结束(明天才是除夕夜),大家都企盼着。
三人行9(1)
连载:一九九三年除夕,N市的一百多万个家庭开始吃年饭,只有东平们还在外面的街上逛着。出于某种迷信和执着,他们已经走完了两条大街。此刻街上的行人依然很多,随着空气中亮度的减弱,并没有减少的迹象。黑暗加强了他们的影子,在车灯的扫射下一时间幻影憧憧,广场的圆盘那儿更繁忙了,几乎所有的车辆都要驶过那里。并不是只有他们才呆在外面,这是一个幻觉。也许别人和他们一样,愿意其他的人呆在家里,而给他们留下外面的城市?如果大家都这么想,都那么高级,实际上就是取消了那一神圣的时刻:万籁俱寂,近千万人口的大城市有如经历了一个核冬天那样的静谧。那样的时刻当然是不多见的,一年中惟有今天的黄昏和傍晚会呈现这样不可思议的时光。自从十年前一次偶然的发现后,东平就将此视为他的秘密、他的乐趣,甚至在婚姻鼎盛时期也没有和他的妻子共享。现在,他将它献给了他的两个朋友。一来是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可以用来报答他们的友情以及他们给他带来的帮助。尤其是刘松,什么没有经历过?除了友谊和这个独一无二的时刻他还能告诉他什么?其二,眼看着十年来这一时刻的开始逐年后延,持续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东平的心理产生了不好的预感。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像那些濒临灭绝因而无限珍贵的东西一样,像那些动物,那些残留的仪式、仅存的艺术一样,人们再不会有机会接触到它们了。它就像那从未存在过的东西一样,将被历史所否认。也许,刘松和小夏就是东平拖曳出来的见证人?
如果有一万人为寂静作证,寂静就变成一场喧闹了。在N市,今年的除夕,散布在大街小巷的行人何止一万?东平知道他们并非是来体会静谧的,而正是他们使死寂的星球上最平常的静谧成了一个神话。他们逐年吞噬着那一时刻。东平对那一时刻的体验从战争过后的核冬天逐渐向一个夜深人静的大厕所过渡。天色是越来越晚了。十年前他步行五十分钟竟没有遇见一个人(甚至狗),到第二年遇到了一条狗,第三年遇到一个要饭的和一个骑自行车车把上悬着两只气球的。第三年以后他们的出现就进入了加速度,满大街都是,层出不穷,失望的东平避让到了北极阁的山上。他俯瞰山下运雪的车顶,当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就是这样他还是碰上了两个提着裤子从枯草里站起来的男女。他想他们和他一样,是深知这段时光的宝贵的。到了今年,那些卑微的通奸者就再也没有藏身之地了。山上山下车灯如炬,无尽的车流在大街上淌过,拖曳着五彩光华。如今是嫖客们的天下,他们根本不需要固定的性交对象。在传统的团圆饭的时间里他们离开了家庭,当然不在是从草丛里钻出来,而是衣冠笔挺地来到灯红酒绿的所在。现在,他们全都出来了,或许已经在家里敷衍性地吃过,坐在那些喇叭欢快的轿车里。各种场所都在营业,今晚是夜生活的大爆炸。霓虹灯闪烁,乐声迷人,东平许诺的那个时刻恐怕也已成为一支曲调中的回忆。
刘松站在“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巨幅电影广告牌下拔出手枪,鸣枪八响。东平、小夏也照此做了。枪响过后寂静并未有丝毫的增加。反倒枪声被吞没,变得如同几声蟋蟀的鸣叫那样地脆弱和伤感。他们开始了回程,一路下坡,向三许巷方向走去。沿街的餐馆都开着,有人携家带口去那里过三十,一面吃喝一面举头仰望店堂上方的电视。餐馆门前也装饰一新,悬挂灯笼或小光珠构成的光网,那复杂的电线一头绕在自然界的雪松之上。小店也都还在营业,顾客依然满堂。刘松掏钱买了烟花、葡萄酒以及大量的瓜子、核桃等零食。三人出门时变成了负载的毛驴,一颠一颠地向下面的黑暗中走去。东平妈还在厨房里忙着。饭桌已经搭开,碗筷也放置到位。然后,他们就吃喝上了。途中东平起身去接了几个亲友打来的电话,都是祝贺新年的。东平姐姐的国际长途随着一阵异样的铃声直冲进来,东平他妈在围裙上擦着手一面奔向那茶几上跳动不已的心脏。她先问候了那只猫,然后才是她的母亲。要不是听见东平和他的朋友们划拳喝酒的喧闹声,几乎就把弟弟忘记了。等他们终于可以料理完诸事(母亲厨房内的工作告一段落)开始正式的团圆仪式时,电视里的春节联欢晚会也已开始。他们的团圆草草结束,只团圆了约莫一分钟。那身为母亲的抱了一床毯子坐到里面的长沙发上,倏忽间变成了忠实的电视观众。东平和他的两个朋友仍在吃喝,但已没人伺候他们,给他们上菜端盘子了。一切劳务由小夏承担下来。在电视音乐的背景下,刘松与东平的谈论也转而深沉。在酒精的作用下他们感慨万千,谁都意识到了这是在过节,而这个节日是以时间作为最主要的标志的。新年。但人物依旧。他们老了,而不再是长大了。然后又有几个电话打进来,提前拜年。后来他们就把电话打出去,拜年,醉言笑语和电流改变了他们各自的声音。小夏给他的父母打了。东平给他的姨妈和舅舅。刘松一直在给那些久疏问候的朋友打电话,由于久疏问候而引起对方一阵阵的惊喜。那夸张造作的“哎哟哎哟”让他满心欢喜。后来他就给毫不相干的人打,给记忆之海中被偶尔打捞上来的幽灵打。他的电话打给另一头死亡的白骨,听筒内一片沉寂。刘松将电话打给号码本身。他任意拨着号,篡改着,臆断着,想接通诸神或那个西方人的专利上帝。他完全喝醉了。即便如此他仍有足够的理智拒绝了东平的诱导。刘松终于没有给他的母亲、儿子还有那个叫小丽的姑娘打电话。一小时以后刘松完全清醒了。东平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