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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菜花-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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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区干部派来要点药的……”接着叫德强把七子负伤的事情讲了一遍。

那团长皱了一下眉头,他脸上的笑影消失了。他立刻对于水吩咐道:

“王班长在这里报告情况;你领他到卫生队去一趟,快!”

于水听罢放下碗,拉着德强的手出了门。

德强的心全被那团长的事占满了,他出门就问道:

“那个人就是团长吗?”

“哎,团长就是团长嘛,就是啊。”于水奇怪德强为什么会这样问似的,看着他笑笑。

“你不知道,我原先以为带一千多人马打仗的团长,那才和普通人不一样呢。唉,想不到他也是个平常人,穿的跟你一样的衣服。啧!”德强象是替那团长不是他想象的那个样子惋惜,倒唉声叹息起来。

“照你说团长该是什么样的呢?”于水忍不住又笑了。

“到底该是什么样,叫我也说不上,反正该是个最有本事的人才对。比方说,象于得海那样……”

“哈哈哈哈!”于水笑得那样的厉害,以致停止脚步弯下了腰。

德强对他的大笑很是惊奇:

“你笑什么呀?”

于水直起身边走边擦着眼泪,说:

“你呀,唉!可惜你的眼这末大,真是‘眼大漏神,刷锅漏盆’。你猜那团长是谁?”

“谁?”

“那就是于得海呀!”

啊!?德强猛煞住脚步,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于水。于得海!这个响亮的名字,那就是他啊!

提起这于得海,不单是德强吃惊,在这山区里从大人到小孩没有不知道他的。都知道他领着一帮“造反”的穷人,活跃在昆仑山里,同地主恶霸和地方官僚斗争,替受苦人作主。财主叫他们是土匪,穷人称他们是“红胡子”,是“逼上梁山”的绿林好汉。官兵屡次围剿也无奈于他们。人们象神话般的传颂于得海的事迹。说他能知道连绵几十里的昆仑山上的每一个石洞和每一棵树木,你就是把昆仑山上的石头、泥土、草木拿到天边,他也能认出来是昆仑山上的,说他能两手同时开枪,百发百中,会飞檐走壁,多少人也围困不住他,说他身有一丈高,枪弹不入,长着大红胡子,眼睛象夜明珠一样亮,和古书上的武将一模一样……

德强真不敢相信,他看到的这位穿着普通战士军装,非常和蔼的团长,就是那神一般的英雄于得海!

“走啊,怎么和打楞的鸡一样呢?”于水说着拉了德强一把。于水却没告诉德强,他就是于得海的儿子。

德强跟着于水来到另一幢房子。屋里挤满躺在铺草上的伤员,人们都在紧张地忙碌着。他俩站在门口等了好一会,看见一个头发达到耳朵的女军人,包扎好一个伤员,在准备药物。于水忙挤到她跟前,说:

“喂,卫生员大姐,咱们有事呢!”

“什么事?”她跟着于水的目光转过身来,一发现了德强,禁不住惊叫起来:“啊!德强!”

屋里的人都惊诧地看着他们。

德强怎么也想不到,他同杏莉日夜怀念的白老师,竟在这里碰到了。

白芸把德强拉到院子里,两手紧托着他冻红的两颊,眼睛激动地闪着泪花,注视了好一会才说:

“好兄弟!你怎么来啦?”

德强两手紧抓着她的胳膊肘,凝视着她那同她的姓一样白的脸,兴奋地说:

“白老师呀!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啊?”

他们是太兴奋太激动了,相互争着问这问那,顾不得回答相互的问话,——一猛醒,都笑了。

德强把白芸走后村里的变化都告诉给她。白芸还要问,但德强急着问她了。

白芸是济南人——其实也不是济南,老家在东北,她父亲是张学良部下的一个团长,一家人都跟着父亲东奔西颠。“七七”事变不久,这位有民族气节的老团长,同日本侵略军战死了,一些朋友才把他的家眷安顿到济南。

白芸从小受着正直父亲的教育,读了不少进步作家的书籍,对她有很大影响。

抗日救国的热潮激动着青年人的心,白芸初中毕业后,就同一帮子热血青年,参加了一些爱国人士在中国共产党的感召下,组织起来的抗日救亡团体,到处演剧宣传……

不久,国民党政府的山东省主席韩复渠,丢下三千八百万人民逃跑了,日本人很快打进来。而当地的一些大小国民党头目,不是卷席望风而逃,就是摇身一变投降了日本。那各地的军阀土匪更是横行霸道,趁势抢杀掠夺人民。整个山东到处一片混乱,人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白芸他们的团体,也因缺乏组织领导被打散了。她失掉联系,回家没有路费,回不去;只好跟着逃难的人群飘流到胶东来。在山区找个中学生可真不简单,王唯一马上把她雇下当教师。白芸一方面想挣些钱做路费到延安去;另方面感到教学也是教育儿童的机会,就答应了。

然而,她想的太单纯了。她倾全力把爱国思想贯输给象德强和杏莉那样的孩子,但她的努力却遭到吕锡铅和宫少尼的处处非难;而她的青春美貌,使王唯一、宫少尼兽性发作,他们欺她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向她无理取闹。她气愤极了,再也呆不下去。但是到处一片焦土,到处坏人当道,哪里是她容身的净土呢?

正当山东象一艘失去方向的船,在狂风骇涛中摇摇欲沉的时候,平地一声春雷,共产党领导人民起来反抗了!党把武器交给农民,那保卫祖国的枪口,对准了敌人!

当白芸知道理琪等人的起义部队时,她立即投奔进去。

她走时,当然不能把真情告诉天真的孩子们。

白芸留德强吃过饭暖和暖和再走,可是德强固执地拒绝了。

她留恋不舍地一直把他送到村外,反复地嘱咐他一路要谨慎,赶快找母亲去。直到德强的细小身躯被山挡住以后,她才走回去。

太阳象个被水蒸气迷惘着的火球,离西山顶只有一杆子高了。淡紫色残散的夕阳光,无力地铺在雪面上。那冻硬的雪面反射出柔弱阴冷的青光。成群的雁队,摆成人字形,咕咕呱呱地叫着,逆着朔风,向北方飞去。风可真大,掀起一层细沙般的雪粒,摔打到光秃秃的枝干枒杈的大树上,白水条似的树枝发出欲折的呼救的哀鸣。只有那苍郁的松树上,虽然结满冰雪,但松针抖掉雪粒,露出葱绿的峰芒,无论多大的严寒,也冻不死它坚韧旺盛的生命。

德强是迎着风走,棉衣早被风吹透了,但他没感到冷,身上发散出的热气,抵御着外来寒流的侵袭。那冰雪粒吹打得使他睁不开眼睛,他把毛皮帽檐用力往下扯,低着头向前跑一气,又转过身向后退着走一阵。

突然,咕咚一声,他一条腿插进冰窟里,身子扑倒在冰上。德强一看,是条小河结了冰,上面铺着一层雪,中流有个地方冰很薄,他只顾低头跑没看到,腿撞进去了。

德强咬着牙皱着眉,费好大事才把腿拔出来。棉裤摔破了,膝盖出了血,鞋子裤子湿了个透,骨头象被刀子钻进去一样刺痛。

德强痛得站不住,一腚坐下来。他非常生气自己的不小心。嗖嗖的北风吹着湿腿更痛了。德强忍不住,真想哭啊。可是哭给谁听呢?白茫茫的大雪山,一眼望不到边,连个人影也没有啊!听着松树的呼啸,就象在嘲笑他似的。这不是自己找的吗?埋怨谁呀!德强寻思一会,一看裤腿,快冻成冰了!他猛地爬起来,把眼睛一擦,更快地向前跑去。

“快跑吧,跑出汗就好啦。真的,越来越不痛啦……”他一面跑着一面想着,“哎呀!我卡破一点就这末痛,七子哥的伤口那样厉害,那更不知怎么痛哩!哎,我何不就近把药品赶快送给他呢?……对啦,一直送去!”

德强忽然停下来,把从鬼子身上摘下来的一颗小手雷,往怀里揣好,又弯下身紧紧鞋带,朝村东山的方向跑去。

山区里长大的孩子习惯山,如同从生下来就在海上漂泊的渔民的孩子习惯海一样。德强象山猫子似的,很快地从这个山谷溜到那个山沟,爬过一座山峰越过一道山腰,一会就到了东黄泥沟。

他站在一棵小松树后面,喘口气,巡视着周围是否有人。只见村庄上空一片灰茫茫的,和村边的山连在一起,看不见人迹,听不见声息,只有偶尔几声枪响,划破雪野的寂静。

德强加快脚步向石洞走去。他越来越紧张,心噗嗵噗嗵跳起来,他见到雪被踩的稀乱,象是有很多人来过。他更加快了脚步。

黄昏的降临总是阴沉沉的。太阳已下去一半,散雾弥漫大地,昏暗的日光在给黑暗让位。夜风一阵紧似一阵,卷刮着枯草和雪片。

德强不由地打个寒噤,牙齿格噔格噔在打响,浑身象在抽筋:一滩滩黑糊糊的东西显在眼前,他低头一看,是血溶化了雪,时间久变成黑色了。一块块人肉人骨头散乱遍地,金黄色破碎的呢子制服的残片,带钉子的破烂皮靴,就象是死去的尸首没埋好,被一群狗子扒出来撕吃的一样,沾污了这块盖着洁白的雪的黄色土地。

德强猜到这是经过一场激烈的战斗后,敌人留下的代价。但他一想,是谁打的呢?他再抬头一看,发现那炸塌的地洞。一切都明白了!德强急促地呼吸着,急跑上去,可是什么也没有了。他呆若木鸡地站在洞前,注视着从高处卷来的掩埋着洞穴的白雪。这样好一会,德强才慢慢从怀里掏出白芸给他用白绷带包起来的药,看着看着,一腚坐到石头上,眼泪开始往下淌,接着抱住药品,大声地痛哭起来!悲痛使孩子忘记了一切。

一小队巡逻的敌人,闻声赶来。

等德强听到响声抬起头,敌人已冲到跟前了。两个鬼子呼哧呼哧地扑到他身边,就要动手抓。德强一头从敌人胳膊缝里钻出去,飞快地窜进山沟,向山上猛跑。

也许敌人欺他年小,也许敌人是想抓一个和八路军来联系的活口,他们不放枪,只是呜哇地叫着追。

不知怎的,是心太慌,是掉进冰里的那只脚冻麻木了,还是跑路太多累坏了?德强这时跑起来很费力。

敌人越追越近,只隔几十步了。

德强连头也来不及回,一边跑一边掏出手雷,急转身,用力摔出去。轰的一声,一个鬼子应声倒下去。

趁敌人趴下和烟幕的遮蔽,德强一头钻进稠密茸茸的大松林里……

第六章

度过几天几夜的雪山石洞生活,人们开始蹒跚地往家走了。每个人的心情,都非常沉重和惶惑不安,不知道家里变成什么样了啊!

母亲同花子拖儿携女地也在人群中,她心里比别人更加重一层负担。几天来,她吃不下饭,几个夜晚,她不曾合眼。并不是跟前的孩子闹的她不得安宁,而是担心着不在眼前的儿女,担心她觉着和自己亲儿子一样的姜永泉,还有和自己的孩子生死都在一起的人们。每当听说发生了战斗,听到枪声,她——母亲的心,就收紧起来,一直到发痛。她有时埋怨自己不该让孩子们离开她。可是她眼见只因孩子们去参加了战斗,才能使这末多男女老少安全的活着,她心里又觉得孩子们做得对,应该让他们去。如果她的儿女做了逃兵跑到她跟前,她会感到是羞耻。她只盼望他们别遇到不幸,希望他们只有胜利没有死亡。

两个牺牲的民兵抬来了。死者的父母妻子发疯地痛哭着,人们都流下泪。母亲也哭了,悲戚伤心地哭了。她努力去安慰死者的父母妻子,她觉得她们太可怜太不幸了。她甚至下意识地想,毋宁把这种不幸落到自己头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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